地下人间两断肠｜李瓶儿之死（6）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继续讲李瓶儿之死。

西门庆为什么郑重深情地对待李瓶儿？因为李瓶儿给西门庆全面提供了人生最重要的需求，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看：

一是李瓶儿是西门庆“享受”到的第一位富室时髦女郎和高层次荡妇，她的性爱工具缅铃是进口的，她的春宫图是皇宫传出来的，西门庆和她床戏准备和过程都叫清河县药店老板大开眼界。二是李瓶儿的财富是西门庆崛起过程中掘到的最重要一桶金。娶进李瓶儿，西门庆就有资本进军生药铺之外的其他行业。三是李瓶儿给他生下传宗接代的儿子。四是李瓶儿让西门庆享受到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因此，西门庆大哭李瓶儿、超规格给李瓶儿办丧事就可以理解。

有人总结：男人喜欢“圣母+妓女”式女人，李瓶儿恰好符合这样的条件，所以死了仍能夺潘金莲的宠，成为西门庆最爱。

西门庆这样超规格给李瓶儿办丧事，自然会引起人们议论。最敏感的，还是时时争宠、连死人的宠也要争的潘金莲。丧仪演戏，戏子唱“寄真容”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西门庆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落下眼泪，被潘金莲冷眼看见，指给吴月娘瞧。潘金莲故意给吴月娘难看：李瓶儿进府的时候，西门庆叫戏子唱“世世夫妻”；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又听曲落泪。说明李瓶儿在西门庆那儿的地位、西门庆对她的感情都是高于正妻吴月娘的。

潘金莲为什么不明说西门庆为李瓶儿落泪？为什么叫吴月娘自己去想？因为她很聪明，李瓶儿进府时，是她挑拨，是跟活人作对；李瓶儿死了，再跟死人作对无用处，她也不敢得罪西门庆。她只挑起吴月娘对西门庆不满，她可以从中取利。

西门庆如此厚待李瓶儿，是因内心深处满怀愧疚，也因为他是按照商人思维行动，李瓶儿带来钱财多，有权享受高规格、高消费葬仪。傅伙计对玳安说：西门庆对李瓶儿“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勾他的了。”玳安聪明地回答：“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玳安是聪明小厮，也是西门庆肚里蛔虫。玳安注意到西门庆哭李瓶儿跟钱有关系，其实李瓶儿的钱嫁时带来，死不带去。西门庆是看钱的面子上疼人。

李瓶儿几乎整个人埋在金银珠宝中。官哥儿病重念经，她随手拿出压被子的银狮子，接着拿出暖被的银香球，两个加一起，五十两重的银子。李瓶儿进门，西门庆家业扩大，李瓶儿的私房是西门庆的宝库。西门庆能不铭记在心？

李瓶儿已发丧，西门庆仍“不忍遽舍”，晚上到李瓶儿房间守灵伴宿。灵床上摆着锦被褥和李瓶儿的衣服、妆奁，床下放着李瓶儿一对小小金莲。西门庆睹物思人，大哭不已，他夜间在李瓶儿灵床对面搭铺，半夜独对孤灯，半窗斜月，翻来覆去睡不着，思想李瓶儿：

“夙世已违连理愿，

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

地下人间两断肠。”

西门庆能这个样，确实是非常难得。到了白天，西门庆亲自看着丫鬟婆子摆下茶饭，面对李瓶儿画像一块吃，举着筷子“你请些饭儿。”好像李瓶儿还活着一样，惹得丫鬟婆子都掩泪而哭。

市井恶棍西门庆竟然像《长恨歌》唐明皇模仿秀，而想改变命运的如意儿抓紧时机做李瓶儿的模仿秀，白天抢着“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向西门庆献殷勤，夜里故意给西门庆掖被子，结果“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

如意儿呆在李瓶儿房里一年多，西门庆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性骚扰对象。可见病中的李瓶儿仍是西门庆最爱。现在如意儿主动讨好哀痛中的西门庆，原本就不是柳下惠的西门庆“一时兴动”，“收用”如意儿，这样的描写很合理。接着因如意儿躯体白净，西门庆说“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把如意儿当成李瓶儿的代用品，这也合乎心理轨迹，而在爱妾灵前和孩子奶妈“欢娱”，当然很有讽刺意义。

李瓶儿之死，成了西门庆心中长久的痛。李瓶儿九月十七亡故，到十月二十一日，西门庆身体渐渐支持不住，这是长期寻欢作乐的报应，也未必不是因李瓶儿伤神。初冬天阴，西门庆身上酸痛，曾给官哥儿剃头的小周儿来给他按摩。应伯爵报告，天上飘雪了。西门庆告诉他：我身上怎么酸痛，应伯爵奉承“谁不知你府上事多？”西门庆感伤地说“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西门庆不能从李瓶儿死亡阴影中走出，万念俱灰。

《金瓶梅》市井恶棍西门庆居然有这么一些丝丝柔情，这就是兰陵笑笑生写人的分寸。接着西门庆听陈经济汇报买卖之事，西门庆头戴白绒忠靖冠，替李瓶儿戴孝,陈经济头戴孝巾穿白绸孝袍，给李瓶儿当孝子，西门庆确实哀痛到不讲分寸。

西门庆给李瓶儿戴孝“六七”，“谢孝毕”，在书房炕上睡着了。这时李瓶儿“乱挽乌云，黄恹恹病容”悠悠入梦，向西门庆诉说，她在阴司受苦，叫西门庆防范花子虚阴司告状，嘱咐西门庆“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西门庆在梦中哭醒，想到梦中的李瓶儿非常伤心，“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居然有几分诗情画意。

但马上刹风景的就来了。潘金莲“一屁股就坐旁边”，问：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倒只相哭的一般”，接着就挖苦“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狡辩他哪儿有什么心上人？潘金莲应声回答：“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句句戳西门庆疼处。

但西门庆毕竟不是贾宝玉，李瓶儿已死，现成“互动”性骚扰对象潘金莲就在跟前。西门庆看着性感的潘金莲，“淫心辄起”、“兴不可歇”。他们的白昼床戏被应伯爵到来打断，潘金莲“一溜烟”后边去了，应伯爵只听到裙子响。

兰陵笑笑生写两句诗“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研究红学的都很熟悉这两句诗，因为后来脂砚斋评《石头记》写贾琏和凤姐白日床戏，引用“柳藏鹦鹉”这两句诗剖析曹雪芹对王熙凤性爱活动是“不写之写”，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金瓶梅》影响《红楼梦》，对评点红楼梦者的影响，真叫无处不在。

西门庆把李瓶儿之死看得比跟高官打交道还重，宋御使请他代为接待黄太尉，他居然说“学生有服在身，奈何奈何？”待问清接待跟发丧并不冲突，才勉强接受。张竹坡评“可笑，不但无月娘，而且无西门达夫妇矣。”

黄太尉走后，西门府唱《普天乐》，西门庆听到“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眼里酸酸的。应伯爵识趣地问：哥是不是想起过世的嫂子来了？西门庆发牢骚：过去我吃饭，都是李瓶儿“经手整定”，自从李瓶儿死了，家里“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看来，李瓶儿把花太监的高档享受，比如酥油泡螺儿甜点、细巧宫廷菜蔬，都移植给西门庆了，她平时对西门庆的饮食照顾相当上心，相比之下，吴月娘既档次低又很粗心。

西门庆升正千户到京城谢恩，住在何太监家，他看到满窗月色，夜漏沉沉，花阴寂寂，睡不着，正要把王六儿弟弟王经叫来同睡，听到窗外有妇人叫他，披衣下床，原来淡汝素雅的李瓶儿来了，“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恍然惊觉又是南柯一梦，“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

富商西门庆在李瓶儿之死中，像个三四流诗人，迎风落泪、感月抒怀、闻曲伤心、梦中相爱。一路写来，直到李瓶儿告别西门庆、“托生”袁家之女，还有段“忆吹箫”余波。

西门庆京城归来，在孟玉楼生日宴会上，吴月娘点了支“比翼成连理”，似乎给孟玉楼面子，实际是对应自己。因为西门庆宠爱的官哥儿、李瓶儿都死了，而吴月娘有孕、认为她才真正跟西门庆成了 “连理”。偏偏西门庆心中既没有怀孕的吴月娘，也没有过生日的孟玉楼，更没有争强好胜的潘金莲，只有已死数月的李瓶儿。

西门庆想到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瓶儿，现在却没了她，心中酸痛，不管吴月娘抱什么“美好愿望”，他下令叫小优儿改唱“忆吹箫，玉人何处也”。西门庆借曲抒发对李瓶儿的怀念。被换曲的吴月娘可能比较迟钝，没跟西门庆争，自认为李瓶儿已死、自己收复失地的潘金莲当众嘲笑西门庆，趁着优人唱“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故意把手放在脸上羞西门庆：“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李瓶儿死了，潘金莲的醋照样吃。西门庆只好自我解嘲“我哪里晓得甚么”。潘金莲对西门庆搞感情法西斯，连想李瓶儿都不让想，这些描写真是滑稽。

李瓶儿之死是《金瓶梅》的重头戏，是人情小说开辟疆土之作，是市井文学的淋漓尽致写社会典范。李瓶儿治丧除了给我们留下西门庆钱势、权势印象外，还有像水银泄地一样充斥在整个过程中的市井氛围市井痕迹。

我们可以举出三种给长篇小说增光添彩的人物：一种是世事洞明无孔不入的帮闲人物，一种是心思绵密眼明手快的青楼人物，一种是担任作者叙事任务的宗教人物。我们先看帮闲人物应伯爵。应伯爵在西门庆处理李瓶儿丧事中对西门庆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痛心疾首，不梳洗不吃饭，劝他吃饭的潘金莲都给骂成狗攘的，吴月娘束手无策，玳安说，请应二爹来，俺爹就吃饭了。应伯爵被棋童叫到西门府，先奔到李瓶儿灵前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接着告诉西门庆他梦到西门庆穿着大红袍（这是三品以上官服）拿两根玉簪给他看，一根折了，是玉的，另一根没折，是硝子石。

西门庆说他也做了个梦，翟管家送给他六根玉簪，有一根折断了。这段描写太奇异了。我们知道唐传奇名篇《三梦记》，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和他的好朋友元稹曾经梦魂相通。兰陵笑笑生创造个不可思议的梦魂相通，帮闲和被帮闲梦魂相通。西门庆的梦是说六房妻妾死了一房，应伯爵的梦有言外之意，死去的是真正的玉，剩下的是石头。这很投合西门庆当时因李瓶儿死几乎疼疯了的心理。接下来应伯爵一番劝，西门庆就要茶要饭。

然后，在要不要接待黄太尉，怎么处理商业来往，怎么处理跟吴道官、黄真人交往，应伯爵都给了西门庆明智的建议。特别懂心理学的应伯爵还总配合着西门庆思念、怀念李瓶儿，他更加聪明的是，他用插科打诨方式想尽快地帮西门庆从悲痛中走出来。

这就涉及到第二种人物郑爱月。郑爱月，这是名妹妓了。派她的弟弟郑春给西门庆送来个描金盒，里边装着她亲手做的酥油泡螺，郑爱月知道这是西门庆喜欢的食品，而只有李瓶儿能给他提供。郑爱月心思绵密眼明手快，她这是干什么？趁虚而入填补李瓶儿死后的空白，她给西门庆送原来只有李瓶儿能做的酥油泡螺，就是给西门庆递情话：李瓶儿死了，您还有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对您同样知疼着热的知心情人哪。

应伯爵这个帮闲有才能，就表现在，他立即把郑爱月这番苦心给戳破了，他说：“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如今又有一个女儿会拣了。”当西门庆问郑爱月的弟弟，这泡螺真是你家爱月亲自拣的？应伯爵又来了一番话：“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一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的，寻的都是妙人。”

我们山东有句俗话：好话说三遍，狗都不愿意听。那么聪明的应伯爵为什么把小小泡螺的同样的话，连说两次？这是因为他前边开玩笑说泡螺想给西门庆开心，似乎西门庆没听懂，没有起到他想起的效果，第二次，他干脆把西门庆寻的都是妙人直接说出来了。不管是李瓶儿还是郑爱月都是妙人，这等于提醒西门庆，您愁什么？李瓶儿死了，还有郑爱月这样的妙人来哄你开心，怕什么呀。

郑爱月的弟弟又悄悄到西门庆跟前跪下，呈上另一个小盒，说是“月姐捎给爹的物事”。里边是一条漂亮的有同心图案的汗巾包着郑爱月一口一口给西门庆磕好的瓜子仁。西门庆刚拿到手，就被应伯爵一手抓过去，把汗巾掠给西门庆，因为汗巾是情人的定情物，把瓜子仁两把塞到嘴里吃了。西门庆骂“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也是人心。”应伯爵回答：“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得勾了。”

应伯爵抢瓜子仁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情节，却惹得《金瓶梅》点评家赞叹不已，崇祯本说“安顿得妙”，张竹坡说“与曼倩偷酒一样风流。”确实，应伯爵智商和情商相当高，经过他这么一折腾，西门庆吃不到口的瓜子仁是次要的，郑爱月给情人递瓜子仁的情谊却给放大了。所以张竹坡上纲上线到跟古代著名帮闲东方朔偷酒喝的行为一样，是风流的。这些地方，兰陵笑笑生的笔墨似乎琐碎极了，平常极了，仔细琢磨，才发现，这个小说家真是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第三种人，主要是两个道士，吴道官，黄真人。兰陵笑笑生给了他们体面的相貌、言谈，更重要的是，还在他们念诵的偈语中体现有相当高度的哲理，实际上担任着替作家叙事的作用。黄真人给李瓶儿念诵的经文里有这样的话：“人处尘凡，月萦俗务，不知有死，唯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人于恶趣。昏迷弗醒，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

这话表面上是说李瓶儿，实际上，有更深的寓意，它可能是说威势赫赫却丧亡相继、已露败象注定要完蛋的西门庆和西门府，可能是说，更加威势赫赫的蔡京等大奸臣和已经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可惜黄真人这类哲理语言对于西门庆以及他周围的人，像东风吹马耳，他们继续喝酒吃肉、依红偎翠、醉生梦死、糜烂生活，直到真正走向灭亡。

《金瓶梅》一百回的小说用了十二回篇幅，一半以上回数完整描写李瓶儿之死、西门庆之悲。其他回数随处点染李瓶儿之死的余波。《金瓶梅》作为古代人情小说披荆斩棘的作品，写李瓶儿之死，写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尤其值得关注。对一桩丧事，做如此繁富、如此细致、如此全面的描写，既提供了我们后世读者重新认识、深度认识西门庆、李瓶儿、吴月娘这些人物的新平台。也给《红楼梦》写秦可卿之死，提供了全面借鉴。

李瓶儿死了，西门府的腥风血雨还得继续吹继续下，西门庆的寻花问柳还得继续加码，但是都是覆灭前奏了，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