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古代小说女性之死的典范｜李瓶儿之死（1）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从今天开始讲李瓶儿之死。在金瓶梅这样一部一百回小说里，李瓶儿之死竟然占了十二回，《金瓶梅》男一号是西门庆，女一号是潘金莲。西门庆和潘金莲之死在小说里边却没占上几回，而女二号李瓶儿之死却占十二回。

其实，严格地说，李瓶儿之死实际上在小说里占十三回，小说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已经是李瓶儿之死的预示。这样一个现象是不是很奇怪？但是正是这个奇怪的现象，成为《金瓶梅》刻划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几个主要人物的重头戏，更重要的是，李瓶儿之死给两个世纪后曹雪芹写秦可卿之死提供了极其丰富、极其有力度的参考。

跟李瓶儿之死有关的这十二个回目在词话本和崇祯本不是完全一样，我从两个版本挑出来我认为好的回目，个别还把两种回目合并，请大家听听，就知道，在一百回的小说竟然有十二回都和李瓶儿之死的前因后果有关联：

１．五十九回“西门庆摔死雪狮子，李瓶儿痛哭官哥儿”；

２．六十回“李瓶儿因暗气惹病，西门庆官作生涯”；

３．六十一回“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４．六十二回“潘道士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５．六十三回“韩画士传真作遗爱，西门庆观戏感瓶儿”；

６．六十四回“玉箫跪央潘金莲，合卫官祭富室娘”；

７．六十五回“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夜半口脂香”；

８．六十六回“翟管家寄书致赙，黄真人发牒荐亡”；

９．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

１０．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

１１．七十二回“潘金莲抠打如意儿，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１２．七十三回“潘金莲不愤忆吹箫，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这十二回都是和李瓶儿之死有关系。李瓶儿之死，是死于对官哥儿的痛苦思念，死于无穷无尽的忏悔和心理障碍，死于潘金莲无孔不入的精神折磨，特别是从生理上讲，她是死于拜西门庆所赐血崩症。

第四十九回，西门庆从胡僧那里得到春药，跟王六儿试药，没有得到满足，回到西门府又坚持要和李瓶儿上床，李瓶儿劝他到别人房间去，因为孩子睡着了，她自己恰好是月经期，西门庆这个毫无心肝的淫棍死皮赖脸纠缠李瓶儿，把李瓶儿几乎折折磨死。

如果看小说细心的话，就能发现，导致李瓶儿最终死亡的血崩症，实际上得由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承担责任：一个是性无能的花太监，一个是性强盛的西门庆。李瓶儿病重时，花大舅花子由提醒西门庆：“俺过世老公公”曾叫李瓶儿收着治血崩症的三七粉，何不服用？这说明，性无能却不甘寂寞的老太监，玩弄名义上的侄儿媳妇，采取了非常可怕的手段，导致李瓶儿血崩症初发。李瓶儿获得花太监的遗产，付出了血的代价。这是小说隐密写的。而这些财产都到了西门庆的手里。

淫乱无度的西门庆要为李瓶儿之病承担主要责任，这是小说明确写的，李瓶儿经期中，西门庆纠缠她同房。按中医观点这就是血崩症的重要诱因。《红楼梦》把李瓶儿的病继承到王熙凤身上了。王熙凤也得了血崩症，她的病得由谁来负责？由她那个总惦记着跟王熙凤不分时间、不管她身体情况如何、经常想换个花样、反正总是得夫妻“恩爱”的丈夫贾琏。当然《红楼梦》更深刻的是，把王熙凤的妇科血崩症和整个贾府倒台像雪山一样崩塌联系起来了。

《金瓶梅》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按照沈德符的说法，是“陋儒”补的，这一回写到西门庆跟应伯爵等人喝酒，那么聪明的应伯爵讲笑话竟然讽刺起有钱的西门庆来，相当不合理，但写到任医官看病，还比较好，他写出李瓶儿得的是妇科病：总是流血不净，脸也黄了，李瓶儿担心自己万一不好，丢下孩子怎么办，朝着西门庆哭。西门庆马上请任医官来看病，任医官这个江湖医生倒是写得比较好，诊完脉，先不说李瓶儿到底是什么病，先保证不会有什么事。

接着急于跟西门庆吹：王吏部的夫人得的病跟尊夫人相似，我用了不到三四副药，好了。那王吏部尺头、银子、加礼送来，还鼓乐喧天送个颜体字写的“儒医”匾。他的意思很明确，叫西门庆给他送重礼。西门庆对任医官说：“不瞒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纪，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抚养。怎生差池？全仗老先生神术，学生恩有重报，虽然是个武官，比不得王吏部，但也不敢怠慢。”

听到西门庆要重谢，任医官才说尊夫人这病是产后失于调理，惡路不净，面带黄色。土虚木旺，虚血妄行，今若不治 ，后边一发了不得。西门庆送了一两银子。用上这个自吹自擂医生的药，好像也没起什么作用。西门庆到东京认蔡京干爹，回来问李瓶儿用了任医官的药好些没有，李瓶儿说：“吃药后略觉好些”。这不过是安慰西门庆，不想刹他的风景而已。

就在西门庆几次请任医官来给李瓶儿看病期间，潘金莲施出她的临清猫特种兵，把官哥吓得手脚抽风，两只眼睛往上吊，连黑眼珠都看不到了。当时李瓶儿不在房间，听到迎春报告，急忙跑回房间，抱着官哥问在房间看孩子的奶妈和丫鬟迎春怎么回事？她们如实地把潘金莲的猫怎么吓着官哥的事说了。

平时总是忍耐的李瓶儿，情急之下说了真心话：“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这话明明怀疑是潘金莲一直对孩子不怀好心，这次是故意吓孩子，目的就是想害死孩子。吴月娘听了，一声不言语，她也心知肚明。吴月娘叫潘金莲来问，潘金莲死不承认，说她的猫好好在她房间趴着，怎么会吓了孩子？反咬李瓶儿的丫鬟一口，说是她们成心整她这个没时运的人。

李瓶儿在这样的情况，不敢当着潘金莲的面，叫两个同时在场的人，奶妈如意儿、丫鬟迎春详细说说雪狮子怎么吓着了孩子，因为孩子身上还有猫抓破的地方，这是很容易讲明白的。但是怯弱的李瓶儿一声也不敢吭，更不可思议的是，吴月娘当初流产就是刘婆子乱治的结果，吴月娘竟然又把刘婆子请来给孩子针灸，李瓶儿竟然说赶快针吧，出了事，她负责，结果就是这个刘婆子把孩子急惊风针成最难治的慢惊风。

李瓶儿又是花钱请人念经，又是衣不解带，日夜把孩子抱在怀里，希望孩子能好转，而这个时候，专门看小儿科的太医来看过，说孩子没治了 。         

官哥儿病危，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愁肠万结，她梦见花子虚从前门进来，厉声骂：“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李瓶儿扯住花子虚衣袖求情，醒来却发现是扯着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这段描写特别生动合理：按照弗洛伊德学说，梦是愿望的达成。李瓶儿担心儿子出事，睡觉也扯着其衣袖。

李瓶儿有对不起花子虚的心理阴影，所以梦到花子虚讨债，骂她“泼贼淫妇”。其实潘金莲才是地道的“泼贼淫妇”，她亲手毒死武大却从不做噩梦。李瓶儿毕竟有良心，她做了亏心事，一直嘀咕，变成自己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讲到一对无辜的婴儿和一个怯懦的妇人受到一个恶毒妇人的伤害，逐渐先后失去生命，心里总是很难受。

但是《金瓶梅》这部伟大的写实小说关于李瓶儿之死的这些段落，确实异常的精彩，在全面描写女性人物，特别是写女性人物之死，真是开风气之先，在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们不能不仔细地讲。

在《金瓶梅》之前，古代小说描绘人物之死最成功的，应该是《三国演义》诸葛亮之死，秋风五丈原，病入膏肓的诸葛亮坐在轮椅上视察兵营，感叹，再也不能上阵讨敌，悠悠苍天，曷此其极。诸葛亮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凌霄一羽毛的飘落，引起多少读者的热泪。《三国演义》写政治人物诸葛亮和曹操不同的临终嘱托，一直是古代小说描写人物之死的杰出笔墨。

而《金瓶梅》写李瓶儿之死，从李瓶儿经期受到西门庆性骚扰的初病写起，写她因丧子并受暗气渐渐病势沉重，写她病中噩梦连连，写她临终对各色人等的诀别和嘱托，写她周围不同人物对李瓶儿病重去世的反映，特别是写出西门庆这个不可救药的淫棍人生中唯一一次的真情迸发。写西门庆为李瓶儿出丧超越规矩，写李瓶儿丧事的繁盛以及从中体现的西门庆烈火烹油般的权势，李瓶儿之死写得面面俱到，处处生风，别开生面，创造了古代小说写人物之死的典范，也为《红楼梦》秦可卿之死提供了全面的、细致的参考。

那么，年纪不过二十七岁的李瓶儿，为什么会命丧黄泉？我们下次继续讲李瓶儿之死，看看李瓶儿一直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是什么，今天先讲到这里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