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惑:财之惑(五)

破惑:财之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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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贫困的早期体验,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好的精神成果,那就是以最质朴的心态敏感别人的贫困,并予以高度同情。

这一点,妻子马兰又与我不谋而合。

马兰的爸爸在以往的政治运动中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人人可以欺侮。家里人口不少,因此马兰在幼年时代就记住了妈妈每个月都要向同事、邻居借钱的委屈表情。这一点我立即就能体会,我当年向别人借食堂饭票时,总要关注对方眼角里有没有一丝不悦的成分。

这些记忆告诉我们:河水洋洋,无人注意,但只要取其一瓢,浇在焦渴禾苗的根部,就会显得珍贵无比。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拥有大河,但我们愿意成为及时赶到的浇水人,哪怕只用自己的汗滴。

当年饥饿的人,把求助对象的眼神当做天堂,或者地狱。那么,今天我们如有可能,为什么不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天堂,哪怕只是瞬间?

好几次,家里电话响了,是邀请妻子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妻子觉得排练时间太长,构思太旧,婉拒了。但电话又响了,妻子正想再度婉拒,没想到电话里传出声音是:我们这里的上万工人都点名邀请您,但是不知道要付多少演出费……”

妻子说:对工人,不要演出费。她问了地址,就去火车站了。我知道她,说了不要,肯定不要。

后来各地经济情况好了,演出费也有了标准。她很难拒绝,却总是要求对方,代为捐献给不幸家庭的失学儿童

我们这儿发展很好,不存在不幸家庭的失学儿童。对方说。

麻烦你们帮我找一找,父母被判了刑,或者都在戒毒所,一定有。她说。

果然有,还不少。不久,她就收到了学生名单。过一阵,又收到了成绩单。

我们夫妻俩,什么事都喜欢商量,唯有对捐献,任何一方都能决定,完全不必商量。汶川大地震后我赶到灾区,决定捐建三个学生图书馆,所需款项是我们夫妻两人三年薪金的总和,但我完全没有与她商量。如果商量,她反倒会觉得奇怪。

我们如果要赚钱,并不难。她多次在全国观众最喜爱演员的民意测验中名列前茅,平日多有商业性的演出邀请,她都没有参与。因为她只要一登台,就想探索古典东方和现代审美的融合可能,不允许自己在艺术上马虎行事。我也是同样,很多出版社经常为我制定新的畅销书计划,例如以我的名义精选中国古文、诗词之类,通过他们在全国教育系统的供输渠道,必然销量惊人。又如,有很多年我在中央电视台担任大奖赛总讲评,收视率极高,如果趁这个势头根据录音快速出版一本本书,结果也可想而知。但是,这些计划我都拒绝了,因为我对文化著述有严格的等级标准。

与我们关系亲密的星云大师一再告诉我们:金钱有毒。佛光山只要有了钱,就想方设法让它变穷,那就是办学。办学,是弃富还贫的方便法门。我们记住了,弃富还贫法门

那年,菲律宾的大批华文读者通过一位知名学者邀请我去做系列演讲。这事由当地的华人企业家们张罗,因此决定要支付给我一笔可观的酬劳。等我讲到最后一课作总结时,一包厚厚的美元就出现在我眼前。我看了一眼妻子,立即作出决定:全数捐献给菲律宾华文作家协会。这使当事人非常吃惊,推拉再三还是拗不过我。他们说,连香港最有钱的华人企业家来讲课,也没有捐献讲课酬劳。我笑着说,历来穷人最慷慨。

很多年来,我一直担任着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有一次,教育部的一位领导询问该校校长:你们请来了余先生这样的大名人,需要支付多少年薪?

校长说:一元钱也不需要。

其实年薪还是付的,很高,但我让它变成了基金,资助设计专业和传播专业的研究生。

在家庭财务上,有时也会产生意外的喜剧。例如很多年前,上海一家百货商店在外来超市的冲击下难以生存,不得不转制,却遇到了职工的信心危机。一位年轻的经理希望我以自己的文化名声予以鼓励,我便把当天收到的一笔稿费交给了他。谁想到几经转折,这笔钱变成了上市公司的股份。这一来,我们听起来也算是有钱人了,但心里明白,这又增加了捐献的责任。

我和马兰,没有子女,因此将不会留存任何财物形态的遗产。我们会将自己的作品和相关财富,全部捐献。

我们的父母,都曾经遭受过几乎活不下去的灾难。我们自己,也都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我们只想离群跋涉,两相扶持,默默地追求大善大美。追求到了,轻轻一笑,又奉还给世间。

来自山野,归于长天。若要寻找,踪影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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