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达到了至朴至简,也就有能力以一双锐眼看破重重假象。
例如,近二十年来经常有人站出来声称自己出身贵族。他们好像是从天国突降,或从玄洞下山,嘲谑着百年来的贫瘠凡间。但是,这样的人就很难蒙得住我。因为早年的贫困体验告诉我,那时的贫困是集体的贫困,全民的贫困。而且,是积代的贫困,几辈子的贫困。长大后研究历史,知道也有过一些因做官和经商而一时富裕了的家庭,但都无法跨代延续。在战火不绝、逃难不断的年月,大多凶讯频频、衰势难挡。即便暂时富裕,也很难积聚成久远门风。
后来渐渐明白了,对于“贵族”的自封,其实是出于对全方位贫困的逃离。因此,我们在看穿之后应该予以同情。但是,当这种自封成为一种风气,就会在社会上形成一套套“伪腔调”、“伪文化”,让本来质朴的人生,堕入昏暗的贵族误区。
我无数次看到,本来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一挤进那个误区就犯傻了。眼前出现了太多恍惚的坐标、招人的诱惑,他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作出明白的判断。
能够破除这个迷魂阵的,仍然只有质朴、简易的正觉。
对此,我不揣冒昧,做了一些大胆的实验。
二十世纪临近结束时,我在冒险考察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古文明遗址之后,又紧接着考察了欧洲九十六座城市。那些街道,那些老楼,实在让我看到了一群“世界级老贵族”的风范。而且,这些“老贵族”的当代名声,还依然显赫。但是,当我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国家扫描一过,立即发表文章宣布,有几个国家正面临着财经悬崖,那就是希腊、葡萄牙、西班牙、爱尔兰。
十几年后,我的预言全部成真。好几位台湾的经济学家拿着我当年的书籍来询问,当时作出如此准确的预言,凭的是什么依据?我说,我没有接触过复杂的数据、曲线、报表、公式,只凭最质朴的直觉。
“最质朴的直觉?”经济学家们非常好奇。
我说,我在那里首先感受了一种令人羡慕、又令人着急的慵懒气氛;其次,我在闲谈中总会随口问到当地的支柱产业,也就是靠什么支撑财政,却很难听到工业、农业、科技方面比较强大的项目,勉强说得较多的,是橄榄油。
我深知这些国家曾经长期执掌世界海洋霸权,但又凭常识可以判断,今日的这点橄榄油已经无法擦亮当年贵族的幽幽光泽。
对于至今还令人尊敬的北欧国家,观察起来有点艰深。但是,我还是用外行的眼光发现,我们曾经万分向往的“富裕平均主义”所带来的沉重负荷。我的这些担忧,当时就写在书上,后来也被一一证实,又让经济学家们不无惊讶。
虽然举了这些例子,却一丝一毫没有改变我对于财经“彻底外行”的身份。我说过,正因为是“外行”,才具有那个看穿皇帝新衣的小孩子的优势,保持着质朴、简易的正觉。
因此,凡是我遇到复杂、艰深、庞大的问题,总是强迫自己从精神上回归。回归起点,回归童年,回归贫困,那儿,一定有最好的解读密码。
这就是我的“归零哲学”,这就是我的“贫困戏剧”(Poor-theatre)。
太棒了。要多听几遍,受益无穷。
好想听余老亲自讲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