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场(下）

安东尼奥  他这些话里有什么意思？

巴萨尼奥  威尼斯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葛兰西安诺更能说废话的人了。他的话里的意思，就像两桶康里的两粒麦子，你要费一整天的功夫才能把它俩找出来。可是一旦你找到了，就会发现一点也不值。

安东尼奥  好，跟我说说那位让你心仪已久的姑娘吧。就是你在暗中拜访过的那位姑娘，告诉我详细情况。

【安东尼奥问“他这些话里有什么意思”，我以为不只是问葛兰西说的“腌牛舌和老处女”有什么意思，而是上述所有四个人的表演里有什么意思？于是巴萨尼奥说出了一句重要的台词：“两桶糠里的两粒麦子”。

巴萨尼奥说的“两粒麦子”表面上是在说葛兰西安诺饶舌。但它的深意是说：上述四个俗人提出的全部观点和行动就像“两桶糠里的两粒麦子”，就算找到了也是不值钱的破烂货。无非“钱”与“性”两样东西。

巴萨尼奥的意思是：咱俩必须找到“第三粒麦子”！

请注意，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在“钱与性”这两粒麦子上并非没有问题，事实上问题很大。但巴萨尼奥提出的办法不是“就地解决它”而是“超越它”。

安东尼奥完全听懂了巴萨尼奥的意思，于是直截了当的问：好，那你跟我讲讲你的“第三粒麦子”——跟我讲讲那位你心仪已久的姑娘吧！】

巴萨尼奥  安东尼奥，我的底细你很清楚，我是如何为了维持外强中干的体面，把一份微薄的家产早就花光。

现在家道中落，我节衣缩食倒无所谓，只是因为以前挥霍无度，欠下巨额债务。

无论在钱财方面或是友谊方面，安东尼奥，我欠你的债最多最重。因为你我交情深厚，我要把我清偿一切债务的一个大胆的计划全部告诉你。

安东尼奥  好巴萨尼奥，求求你对我说吧。

只要你的计划跟你的为人一样体面、光明，那么我的钱袋、我的资源，还有我这个人，全都向你敞开，让它们助你达成你的目标。

巴萨尼奥  在我求学时，如果我把一支箭射丢了，我会再取一支一样的箭射向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看准箭落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找回那只丢掉的箭。虽然要冒险两次，结果是两支箭都找回来。

我之所以重提这件童年往事，只因它与我下面要讲的计划很像——

我欠你巨款，将其挥霍一空，相当于那个顽童射丢了第一支箭；如果咱们再射出第二支箭，向着相同的方向；我担保这次看准目标，找回双箭，或者至少确保收回第二支箭。这样，即使没能偿还第一支箭的债务，你肯借给我第二支箭将令我万分感恩。

安东尼奥  你熟知我的为人，却浪费时间用比喻试探我们的友谊；如果你还怀疑我不肯全力相助，那就比你挥霍掉我所有的钱更令我伤心了。

你只需对我说，根据你的考量，我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便立刻替你去办。请说吧。

【巴萨尼奥没有直接讲“第三粒麦子”是啥，而是又讲了一个比喻：“射两支箭”的比喻。

“我欠你巨款，将其挥霍一空，相当于那个顽童射丢的第一支箭”——让我们把这个人当做凡高，就明白巴萨尼奥“两支箭”的比喻在说什么了。凡高为了画画，将他的兄弟提奥的巨额财产挥霍一空，却一无所获。现在他的健康已经出了严重的问题，他对提奥说：我已经挥霍了你那么多钱，和那么多的情义，现在我像到阿尔去再画一批画，我已经闻到了成功的味道了。你说咱俩要不要再赌一把，赢了就把前面的投资全部收回来！

要知道，凡高和提奥为了这次赌博，抵押上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健康、荣誉、财产、乃至生命！事实上，就在凡高死后的几个月，提奥也死了。

这就是巴萨尼奥说的“清偿一切债务的一个大胆的计划”。他俩要抵押的是安东尼奥的一磅肉，还不大胆吗？凡高和提奥的赌注是这兄弟俩的命，这还不大胆吗？

“我的钱袋、我的资源，还有我这个人，全都向你敞开”，“如果你还怀疑我不肯全力相助，那就比你挥霍掉我所有的钱更令我伤心了”——有人依据这两句台词，认为他俩是同性恋，简直错的离谱。】

巴萨尼奥  在贝尔蒙特有一位富家女，她实在太美，美到无话可讲。尤其难得的，是她的贤德与美惠举世无双。她以流盼之眼对我脉脉传情，她的名字叫鲍西娅，与古代的凯图之女、勃鲁图斯的妻子鲍西娅同名，与那一位相比也毫无逊色。

这个世界没有忽视她的价值，四方的风从每一处海港带来了声名显赫的求婚者；她一袭长发，额前恰似金羊毛闪闪发光。她的所在之地成了科尔刻斯海岸，无数的伊阿宋前来探宝。

安东尼奥啊！我的财力如果能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相当，我胸中的预感告诉我我有胜算，定会达成目标。

【这就是“第三粒麦子”！

莎士比亚给本剧的女主角取名“鲍西娅”，包含着他对古罗马精神与成就的赞美。这也是伊丽莎白时代英国的雄心之所在：成为第二罗马帝国。“老凯图”是古罗马著名的元老院贵族，他把其女鲍西娅嫁给了勃鲁图斯，勃鲁图斯就是刺杀了独裁者尤利乌斯凯撒的英雄。

巴萨尼奥把鲍西娅的价值比作“金羊毛”，这个典故出自希腊神话“阿尔戈斯英雄们盗取金羊毛的故事”，事实上这个故事就是本剧巴萨尼奥到贝尔蒙特迎娶鲍西娅的故事，所以让我们把这个故事简单说一说：

伊阿宋和他的朋友们登上“阿尔戈斯”号船，奔赴科尔刻斯，目的是盗取科尔刻斯的至宝“金羊毛”。科尔刻斯国王的女儿美狄亚对伊阿宋一见倾心，她背叛了她的父亲，帮助他的情人伊阿宋克服了重重困难获取了金羊毛。伊阿宋和美狄亚举行了婚礼，伊阿宋发誓永远爱美狄亚。但是伊阿宋没有守住婚誓，背叛了美狄亚。美狄亚报复伊阿宋，杀死了他们的三个孩子。

巴萨尼奥把他的冒险比作“伊阿宋盗取金羊毛”非常恰当，他的计划里既有解决“钱”的问题也有解决“性”的问题。巴萨尼奥恰恰是沿着“钱与性”的两个问题着手，提出了超越性的第三条道路。凡高到阿尔去画画，也觉得那是解决他的债务问题和爱情问题的正确道路，只不过结果事与愿违，巴黎的画廊不接受凡高的画。】

安东尼奥  你知道我的财产全在海上，现在手上没有现钱，也没有货物可以抵押。所以我们要试一试我的信用，我要以我最大的信用助你造访贝尔蒙特这位大美女鲍西亚。

现在咱俩分头去找，谁有钱就找谁赊账，一凭我的信用，二凭我的人格。（同下）

【尼采说：“真正的男人只做两件事——游戏和冒险”。

A尼奥负责“冒险”，把性命抵押给魔鬼夏洛克，换来钱好让B尼奥去“游戏”，确切地说就是“性游戏”。就像凡高，把命抵押给这个冷酷的时代，换取绘画（游戏）的机会。

尼采说“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意思呢？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男人（其实女人也一样）一生只守着“钱与性”这两个可见的东西。巴萨尼奥和凡高把他们的箭射向肉眼看不见的目标。此乃人生获得解放之道：他失去的只是锁链——禁锢他的诫命和秩序——得到的将是全世界！】

【小结一下第一场：

安东尼奥一开场就陷入了“帕里斯的三选一”的处境。

他问：我为什么愁绪难消？这“忧愁”是什么？我是怎么让这“忧愁”上身的？我已经被它搞得不是我自己了。让我们再看看鲁本斯那张画吧。帕里斯手里拿着金苹果，看着眼前的三位女神，他必须在这三位女神之中选择一位。把自己的性命和人生追求奉献给她。

这是神向我们凡人提出的问题。事实上这是一个“人生道路”的本质性的问题。

然后就是两个萨莱，以及葛兰西安诺和罗伦佐四个角色对这个问题的演绎。

然后，巴萨尼奥说：那两粒麦子没啥用，咱俩必须找到“第三粒麦子”！——两人一拍即合！

为了明确“追求第三粒麦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冒险，巴萨尼奥接着讲了一个射箭的比喻。就是必须以财产、健康和性命作为赌注，博取最高的目标。安东尼奥说“好，咱俩就联手赌一把”，就像提奥和凡高所做的那样。现在，咱俩就借钱去！

这第一场戏其实是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这对“双主角”的亮相。莎士比亚处理这个亮相的戏剧技术非常先进，值得我们学习。

他先是用“双面神雅努斯”这个形象，把这对“双主角”表达为“前后各有一张脸”的“连体兄弟”。有让他俩各自带领一个三角结构出场。在这四个俗人的表演中，让我们看清了这对“双主角”面临的危险的处境、他俩的充满勇气的决定。

莎士比亚让我们明白了一件事：戏剧人物的亮相（刻画），重点是他的处境与难题，他的任务与冒险。而不是他的长相和服装之类我们用眼睛看到的东西。戏剧的重点是眼睛看不到的人物的处境与行动。

做个预告：

我们在前言里已经比较仔细地讲过了“帕里斯的三选一”这个希腊神话故事的内容，并对其中的含义做了解释。如果你发现了《威尼斯商人》的开场戏，说的就是这个故事，你就抓住了这部戏的重点。

钥匙已经插进了锁孔，你只要转动锁芯，这部戏的门就会打开了。

我们已经意识到，第一场戏提出的，其实是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人生道路的三种追求的问题。在下一场戏里，三位女神将被化妆为鲍西娅的“金、银、铅三个匣子”，选中正确的那只匣子，才能赢得游戏。

很多人都以为，《威尼斯商人》的主题是“一磅肉引发的诉讼”，其实不是。这部戏的核心主题就是“在金银铅三个匣子中做出选择”的“选匣择婿”的人生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