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二场（上）

第二场  贝尔蒙特。鲍西娅家中一室

鲍西娅及尼莉莎上

鲍西娅  说真的，尼莉莎，我这小小的身体已经厌倦了这大大的世界了。

尼莉莎  好小姐，您的不幸要是和您的福气一样多，那么您觉得厌世是不奇怪的。

可是照我的愚见看来，“吃得太饱”和“饿得太狠”都是病，病情也同样严重。所以中庸之道才是幸福的保障。贪欲让人早衰，粗菜淡饭才会益寿延年。

【尼莉莎是鲍西娅的侍女，也是闺蜜。鲍西娅和尼莉莎这两个角色的关系，和上一场安东尼奥和两个萨莱的关系是一样的。两个萨莱代表的是世俗的两粒麦子，同样的，尼莉莎的中庸之道幸福哲学，也是两粒麦子的世俗幸福哲学。就是说，鲍西娅也是在她的同伴的世俗观点的陪衬之下亮相的。

鲍西娅出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她的“亮相”。这句台词亮明了她的身份：她就是那位“少女死神”。

“我这小小的身体”就是少女死神的“坟墓的入口”；“这大大的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将被收入其中。

“小小的身体与大大的世界”这句台词很像“春花秋月何时了”这句诗的感叹。这位少女死神已经厌倦了这大千世界的千篇一律了。因为进入她的入口的，不是追求“钱”的就是追求“性”的，就这么两个无趣的东西。这句话隐含着她期待选第三个选项的男子出现的意思。】

鲍西娅  很好的句子。

尼莉莎  要是能照着做去，就更好了。

鲍西娅  要是“做到”就像“知道”一样简单容易，那么小教堂都要变成大礼堂了，穷人的茅草屋也要变成王侯的宫殿了。一个牧师教诲二十个人如何从善是容易的，但让他做这二十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真的去实践他的教诲就不容易了。

理智的头脑可以设立诫命约束激情，可是激情常常越过冷酷的诫命；青春犹如野兔，会越过老年人的智慧设立的篱笆。

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些冷静的思考并不能为我找到择偶的良策。唉！说什么“择偶”，我既不能选择我中意的人，也不能拒绝我不喜欢的人；活的女儿必须受制于死的父亲定下的遗嘱。尼莉莎呀，这种既不能选择也不能拒绝的处境，太让人别扭啦。

尼莉莎  老太爷德性高远，堪为圣人，弥留之际留下的遗嘱，其中必有神启。他既然定下了这选匣择婿的规则，只要哪位男子在金、银、铅三个盒子中选中了他预定的那一只，就是他为您选的丈夫。那他的设计一定会包您找到值得您倾心相爱的如意郎君。您说说，您对这些前来求婚的王孙公子们有何评价？

【鲍西娅说的这“二十个人”都是钱与性的奴隶，都是她已经厌倦了的庸众。但作者为何用“二十”这个数字代表“全体庸众”呢，这是本剧中最重要的一个谜语，谜底我到第二幕再说。

鲍西娅上面这段台词里包含三个信息：

1作为少女死神的鲍西娅来到人间，她的使命就是要把“人世间最好的人生之路”指给世人看。这也就是《威尼斯商人》这部戏剧的目的。为此，莎士比亚一直也在寻找“很好的句子”。“很好的句子”是一种品位，一种细微的价值称量，一种符合上帝的心意的美。

鲍西娅很清楚，在人间，看得懂这部戏的人寥寥无几，但更困难的，是“看懂”了之后的“做到”。我们知道，在“知道”和“做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

2理智可以在人的头脑中设立诫命，用来约束激情的过度运用，从而确保人的幸福。然而这种所谓的幸福，就是不违反诸如地心引力和人类的动物本能之类的规则而获得的自我保存。可是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让你照着祖先的样子再活一遍，而是一次让你活出新高度的一场实验。所以鲍西娅说“青春如野兔，常常越过老年人的智慧设立的篱笆墙”就是这个意思。只有那些敢于拿世俗幸福做赌注，去和命运之神赌博的人——巴萨尼奥安东尼奥和凡高就是这种人——才是神喜爱的宠儿。在鲍西娅和莎士比亚看来，没有这“惊险的一跳”的人生，就活得太憋屈了。

3鲍西娅和尼莉莎最后的谈话，内容是“选匣择婿”及其游戏规则。我们已经说过，“选匣择婿”才是这部戏的真正主题，不是“一磅肉的诉讼”。】

鲍西娅  那你说出他们的名字，我就对他下几句评语。凭着我的评语，你就可以知道我对他们的评价。

【表面上，这是俩闺蜜聊姻缘的私房话，其实，下面的话是少女死神对以下诸位求婚者下的判词。就像《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都有一个判词一样。】

尼莉莎  第一个是那不勒斯亲王。

鲍西娅  嗯，他是个马崽子。因为他一开口就是他的马呀马呀，讲个没完。他觉得他能亲自替自己的马钉上铁掌就是一件天大的本事了，我不得不怀疑他妈是不是跟铁匠勾搭过。

【今天的人炫耀他的奔驰法拉利，以前的人炫耀他的马。用拉康的术语说，“马”就是“发律司”（阳具）的象征化的符号。拉康解释说，小男孩手里的枪、汽车、小女孩的芭比娃娃、大女孩的LV包包都是“发律司”的替代与象征。

“给马钉掌”就是“给他的马”加上一个“诫命”，对他的发律司进行规训和阉割。比如这位那不勒斯亲王，会为了更长久地保有自己的幸福而接受教育、或接受道德和规则的约束。就是约束与规训他的欲望。那不勒斯亲王为自己可以做到限制自己的欲望而沾沾自喜。

我们在酒桌上常见这种滔滔不绝的男人。鲍西亚说他是个“马崽子”，就是说他是“他的欲望的奴隶”，是铁匠之情欲的后裔。这种人既享受着阉割他的法律带给他的各项福利，又抱怨制度的约束。】

尼莉莎  那位巴拉廷伯爵怎么样？

鲍西娅  他老是皱着眉头，意思是说，“您要是不爱我，这是您的自由。”他听见笑话也不肯乐一乐。年纪轻轻就这么愁眉苦脸，到老来只好做个悲天悯人的老学究。

我宁愿嫁给一个骷髅，也不愿嫁给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上帝保佑我别落在这两个人手里！

【“巴拉廷伯爵”是“知识精英”。这种人瞧不起第一种人（欲望的奴隶）。可是他们说的话不过是书本里的骷髅头说过的话，他们自己也不是活人。（美国的国父富兰克林，结婚前把他和一个女人结婚的各项优缺点都写在纸上，算完了利弊之后决定结婚。这就是美国国父的智慧）。】

尼莉莎  那位法国贵族勒庞先生怎样？

鲍西娅  既然上帝把他造出来了，我们就算他是个人吧。我知道讥笑别人是一桩罪过，可是他，哇哦，他的马比那不勒斯亲王的马好一点，他皱眉头的坏习惯也让巴拉廷伯爵甘拜下风。什么人的特点他都有一点，可就是没有他自己的特点；画眉一唱歌，他就应声跳起舞；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也会跟它比剑。

我要是嫁给他，等于嫁给二十个丈夫；如果他鄙视我，我也会原谅他，因为我怕他爱我爱到发疯，那是我无力报答的。

【法国选送的竞争者勒庞先生兼有前两者的缺点，但就是没有自我。他自认为第一类和第二类人是两个极端，他是活在中间地带的“正常人”。其实这种人就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的人。换言之，是活在以别人为镜子的自身的镜像之中。他们在朋友圈里发表别人发表过的感慨，赞美或愤怒别人赞美或愤怒过的赞美或愤怒，享受别人重复了亿万遍的享受，重蹈亿万人的命运的覆辙。】

尼莉莎  那个英国的少年男爵福康勃立琪呢？

鲍西娅  我跟他没说过一句话，因为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的话；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他一概不通；而我的英语是如何蹩脚，你拿到法庭上做铁证都是可以的。他的模样倒还不错，可是唉，谁高兴跟一个哑巴做手势谈话呀？

他的服装多么稀奇古怪！我想他的紧身衣是在意大利买的，他的裤子是在法国买的，他的软帽是德国货，至于他的行为举止，都是从四面八方学来的。

【英国人听不懂莎士比亚！英国文化是从意大利、法国、德国舶来的大杂烩，而且是其烂货而非精华。这就是莎士比亚对即将崛起成为世界霸主的英国的评价。

鲍西娅说她“英语蹩脚”，和葛兰西说“听不懂我的口音”是一个意思。鲍西娅说的虽然是英语，但都是“梦话”，是“神的话语”，在凡人听来就是“蹩脚的英语”。

她说“我跟他没说过一句话”——就是说，莎士比亚孤独地活在英国人中间。必然如此。

莎士比亚用英语写作，但英国人看不懂《威尼斯商人》！我看过一部纪录片，牛津大学的的教授讲莎士比亚，不过是附庸风雅，说的都是不着边际。】

尼莉莎  您觉得他的邻居，那位苏格兰贵族怎样？

鲍西娅  此君精通礼尚往来的睦邻友好之道。那个英国人曾经赏他一记耳光，他呢，他发誓说，他日有缘，一定奉还；我想那法国人已经做了他的保人，两人已经签了契约，声明将来一定偿还另一记耳光。

【历史上苏格兰经常联合法国人对付英格兰。其实英国人就是搞“离岸制衡”和“欧洲均势”的外交高手。这里的苏格兰其实就是英格兰的副本，就是说，同样代表英国。拿破仑法国强大了他就联络反法同盟，希特勒崛起他就联络同盟国灭德国，斯大林强大他就联合美国搞铁幕冷战。二战前他搞英日同盟围堵苏联，二战后在阿拉伯中东钉进以色列这根钉子。瞧，每次都让他搞成了。所以我就不信他会一直甘心给美国当小弟。这些事都发生在莎士比亚死后，全被莎士比亚言中啦！】

尼莉莎  那位德国少爷，萨克森公爵的侄子怎样？

鲍西娅  早上清醒的时候，他就已经很糟糕了，下午喝了酒就坏透了。当他最好的时候，离一个正常人还有一段距离，当他最坏的时候，离畜生就没多远了。不能让最不幸的事情落到我头上，你要想办法帮我甩掉他。

尼莉莎  要是他偏偏选中了那只正确的匣子，您又拒绝嫁给他，那不是违背了老太爷的遗嘱？

鲍西娅  所以，为了预防这种结果，你要在错的匣子上放上满满一杯莱因葡萄酒。这酒鬼内有酒瘾，外有酒饵，一定会选错的那只。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尼莉莎，只要别让我嫁给一个酒鬼。

【第六位求婚者——萨克森公爵的侄子——是个酒鬼。就是凭着自己的本能欲望行事的俗人。这就是鲍西娅对上述六位的共性的总结：他们都是欲望的奴隶。这种人哪里懂得鲍西娅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