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场（上）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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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威尼斯。街道

安东尼奥、萨拉里诺及萨莱尼奥上

安东尼奥  真的，我真搞不懂，我为何这样愁绪难消？

你们说你们见我这幅样子也觉得很烦，可是你俩说说，我是怎么让忧愁上身的？这忧愁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从何而来？又住在我身体的什么位置，我完全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把我变成了一个傻子，我已经不懂我自己了。

萨拉里诺  这是因为，您的心正跟着您的鼓着满帆的大船，在海上颠簸呢。

您的大船就像海上显赫的达官贵人，炫耀着其豪华。那些小商船们向它点头敬礼，它却睬也不睬，只管凌风直驶。

萨莱尼奥  相信我，老兄，要是我也有生意正在海外漂泊，我的心思大部分就在生意上。

我会经常拔一根草观测风向，我会在地图上查看沿途港口码头的名字。所有那些可能影响我的商船命运的事情，无疑都会让我忧愁。

【我们看看首先出场的三个角色的第一轮台词。

男一号安东尼奥开场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忧愁？这忧愁是什么？

萨拉里诺讲了一个比喻：大商船和小商船。安东尼奥是大商船，只管走自己的路，让我们这些小商船说去吧。我们这两个萨莱（这两个角色名字很近，其实也差别不大）就是小商船。

然后萨莱尼奥描述了一个操心生意的商人的心态：“我会拔一根草观测风向”，“还会察看沿途港口码头的名字”。他说的就是他俩这种小商船（俗人）的心态。

——这就是这三个角色的“亮相”。安东尼奥说他的人生出了问题，请两位朋友帮他分析分析原因。这两位朋友说他太骄傲了，并且提出了他们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和做法。就是照料好自己的生意，确保它不出问题。

我们需要注意看的，就是这三个角色的亮相。】

萨拉里诺  一想到海上难以预料的暴风，我就会揪心。哪怕是吹凉了我的粥的一口气，也会把我吹感冒。

一看见计时的沙漏，我就会想起海边的沙滩，仿佛看见我那满载货物的商船倾覆在沙地里，船底朝天，它的高高的桅杆斜插进它的葬身之地。

要是我去教堂，看见圣殿墙上的石块，就会让我想到水面下凶险的礁石，我的宝船只要稍微碰它一下，就会把满船的香料倒进海里，让汹涌的波涛披戴着我的绫罗绸缎。刚才还价值连城，转眼就化为乌有。

一想到这里，怎能不叫我担心？所以你不说我也知道，安东尼奥的忧愁的根源，是他的生意。

安东尼奥  并非如此，相信我。

我一向福星高照，我的生意从来也不会押在一条船上，我的财源也不止一个。

就算今年亏损，也不会赔光全部家当。

我可以肯定我的忧愁并非因为生意。

萨拉里诺  噢，那您肯定是情场中招了呗！

安东尼奥  呸！没有的事。

【在第二轮台词中，两个“萨莱”针对“安东尼奥为什么忧愁”的原因给出了两个答案：要么是因为生意，要么是因为爱情。——要么是操心钱，要么是操心性。这就是两个萨莱这种小船可以想到的原因。

安东尼奥说“并非如此”。安东尼奥并非不知道钱与性这两个原因，他确实是骄傲的“大商船”，志向高远，并非这两位说的那么鼠目寸光。虽然后面的剧情证明，安东尼奥的船确实遇到了大麻烦，巴萨尼奥的爱情也经历了巨大的冒险，表面上看两位朋友说的没错。但我还是要强调，安东尼奥对“钱与性”这连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要寻找“第三个答案”。】

萨拉里诺  也不是因为爱情吗？

那么听我说，您忧愁的原因，只是因为兴致不高。您不妨笑一笑跳一跳，换一副心态自在逍遥，再无烦恼。

凭双面神雅努斯（古罗马的神话人物，前后各有一张脸）起誓，当初造化造人，堪称奇妙：有的人老是眯着眼睛笑，好像鹦鹉听见了风笛；有的人终日皱着眉头，即使涅斯托（特洛伊战争中希腊一方的战将，战功卓著，阅历丰富，智慧过人，不苟言笑）都被逗笑了，他也不肯笑一笑。

巴萨尼奥、罗伦佐、葛兰西安诺上

萨莱尼奥  您那位至亲巴萨尼奥，跟葛兰西安诺、罗伦佐来了。您现在有更好的同伴，我俩就少陪啦。

萨拉里诺  倘不是因为您的挚友来了，我们一定要叫您快乐了才走。

安东尼奥  你们的友谊一向是我十分珍视的。依我看，恐怕是你们自己有事，所以借机抽身吧。

萨拉里诺  早安，各位公子。

巴萨尼奥  两位早安，咱们改天欢聚一下吧，好久没聚啦。怎么一见面就要走？

萨拉里诺  好的，等您有空，我们一定奉陪。（萨拉里诺、萨莱尼奥下）

【两个“萨莱”名字很容易搞混，其实搞混也没关系，这两个角色没啥区别。这两人下场前，最后说到“双面神雅努斯”，然后巴萨尼奥就上场了。这个双面神，前后各有一张脸，一张脸就是安东尼奥，另一张脸就是巴萨尼奥。这两个人一个是头文字A，一个是头文字B，“尼奥”就是他俩共同的“身体”，就是说，他俩就是同一个人。

这就是莎士比亚在本剧中设计的“双主角”。一对“连体兄弟”。

萨莱尼奥特意强调“您那位至亲”，萨拉里诺接着说“您的挚友”巴萨尼奥，就是提示我们他俩是同一个人。看懂这个“双主角”至关重要。】

罗伦佐  巴萨尼奥少爷，您有安东尼奥作伴，我们也要告退啦。别忘了咱们约好的一起吃饭的时间地点。

巴萨尼奥  不会忘的。

【罗伦佐和葛兰西安诺一上场就要下场，展示了风风火火的行动派风格。先上场的三个人——安东尼奥、萨拉里诺、萨莱尼奥——我称之为“思考三角”。后上场的三个人——巴萨尼奥、罗伦佐、葛兰西安诺——我称之为“行动三角”。一个是“思考不行动”，一个是“行动不思考”。第一幕的第一场就是这六个角色，两个三角，一对连体兄弟的戏。

罗伦佐风风火火地“亮相”之后，抛出了一个“行动”，就是约饭。我们将会看到，罗伦佐从头到尾都在忙着这顿饭。

然后是葛兰西安诺的“亮相”——】

葛兰西安诺  安东尼奥，您的脸色可不大好呀。

您把世上的事情看得太认真啦。一个人思虑太多，就会失掉做人的乐趣。

相信我，您近来样子真是变的太厉害啦。

【快活的葛兰西劝安东尼奥别思考啦，好好活在当下，开心最重要。可是这点道理安东尼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葛兰西安诺还指出，安东尼奥——因为“忧虑”——已经变形啦。“您脸色可不大好啊”，“您近来样子真是变的太厉害啦”。

这些台词绝非闲扯。莎士比亚绝不会写出一句废话，呈现在莎剧舞台上的一切——无论是台词、道具、角色、演员的行动等等——都是必须出现的，都是有含义的，都是有话要说的。此外，莎士比亚剔除了一切不相关的信息。

葛兰西安诺的台词提醒我们注意，安东尼奥变形了。】

安东尼奥  葛兰西安诺，在我眼里，世界无非是这么一个世界。所谓人间不过是一台戏，每个人不过是戏中的一个角色。我演的是个悲哀的角色。

【“世界是一个舞台”，“人生就是一台戏”。《威尼斯商人》人类生活主题的舞台再现，为要我们明白我们的处境与选择，困境与出路。就像梦一样，梦中的主题就是我们各自生活中的核心大事，情节可以千差万别，剧本则是想通的。所以看戏和释梦一样，都要找到其中的共性。这一点我在前言里说了很多了，此不赘述。】

葛兰西安诺  那就让我演一个小丑吧。

让我在嘻嘻哈哈的欢笑中不知不觉地老去；我宁可用酒温暖我的胃，不要用折磨人的呻吟冰冷我的心。

我的身体里明明流着热血，为什么要正襟危坐，就像我祖宗爷爷墓碑上的雕像？明明睁着眼，为什么要像睡着了？为什么动不动就翻脸生气，把自己气出了一场黄疸病来？

我跟你说，安东尼奥——因为我爱你，才跟你这么说——世上有一种人，脸上装出一副心如止水的神气，故意表示他们很冷静，好让人家称赞他们一声“智慧深沉，思想渊博”。他们那幅神气好像在说，“我说的话都是纶音天语，我要是一开口，不许有一头狗乱叫！”

啊，我的安东尼奥，我看透这种人了，他们只想用沉默博得一个智慧的名声；可是我可以确定说一句，要是他们说起话来，听见的人都会骂他们是傻瓜。

等以后我再给你讲这种人的笑话吧；可是请你千万别再用悲哀做钓饵，去钓这种无聊的名誉了。

咱们走吧，好罗伦佐。回头见，等我吃完了饭，再来向你结束我的劝告。

【安东尼奥说他演的是个“悲哀的角色”。葛兰西说“那就让我演个嘻嘻哈哈的快乐的小丑吧”。这正是他俩在本剧中的角色。这也是“双面神雅努斯”的两张脸孔。

葛兰西说，“为什么正襟危坐，就像我祖宗爷爷墓碑上的雕像”——这不就是在说安东尼奥是死人吗。

又说“明明睁着眼，却像睡着了”——还是在说“死人”。

又说“翻脸”——翻脸就是“变形”。

“黄疸病”——就是人死后尸体的颜色。

葛兰西安诺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就是提醒我们：安冬尼奥已经变形了，变成死人了。】

罗伦佐  好，吃饭的时候见。我命该做沉默寡言的聪明人，因为葛兰西安诺不给我机会说话呀。

葛兰西安诺  嘿，你只要再跟我混两年，到时候连你自己的口音也听不出来了。

【这话很难懂。意思是在本剧的结尾，罗伦佐将从此岸世界（今生）跨越到彼岸世界（死后的世界）。死人以托梦的方式跟我们说话，他们的梦话十分怪异、难懂。这就是“听不出他的口音”的意思。

这就是葛兰西说的“变形”的意思，而且不光安东尼奥，这部戏里所有重要的角色都将发生变形。《威尼斯商人》这部戏的名字，如果换成《威尼斯商人变形记》也是完全合适的。】

安东尼奥  那么再见。我会让自己多说些话。

葛兰西安诺  对呀。不过沉默寡言有时也是对的，腌牛舌和没人要的老处女就是沉默寡言的。（葛兰西安诺、罗伦佐下）

【“腌牛舌”和“老处女”都是没有欲望需要表达的东西。而所谓“活着”（生命）就是“欲望的言说”。它想要这个，要那个。

以上的戏是第一场的上半场，出场了两个“三角”。安东尼奥和他的“思考不行动三角”，以及巴萨尼奥和他的“行动不思考三角”。共六个角色。上半场都是这两个三角里面的四个配角的戏，两个主角的戏还没开始呢。现在这四个配角两两一组地都下场了，舞台留给了AB尼奥这对连体兄弟。上半场只是垫场戏，下半场正戏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