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4：李正荣丨乱世中赤裸裸的人性图谱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李正荣。

前面我们已经在《复活》的情节、《复活》的历史问题谈论中，了解了托尔斯泰这部小说的内在和外在品质。这节课，我们再看看这部作品是如何讲好一个故事的。

《复活》的叙事空间，大体上可以根据马斯洛娃的“在押”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写马斯洛娃在省城监狱，后一部分写马斯洛娃在流放的路上。

两个部分的分水岭在第二部第三十四章中间部分：监狱“大门轰隆隆地推开，铁链的叮当声变得更响，有些身穿白军服、肩上扛着枪的押解兵走到街上来，在大门前边排成一个整齐的大半圆形，显然，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习以为常的队形。等到他们站好，就又传来命令声。男犯人开始成双成对地走出来，剃了头发的脑袋上戴着薄饼般的帽子，肩膀后面背着背包，脚上锁着铁镣，艰难地举步走着……随后是女犯人……”。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空间结构分水岭，如果把它作为分界线，把小说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在叙事学意义上讲，是非常精彩，非常整齐的。但是，它却被托尔斯泰随便安排在某个章节里面，似乎托尔斯泰对小说的艺术结构毫不关心。

我们按托尔斯泰的“思想表达至上”的思路走，我们会惊奇，托尔斯泰把它切分为三章，有更为重要的叙事逻辑。

小说第一部第三章的三封信件，预示了这个切分的“章法”。

第一封信是科尔恰金娜小姐的信，信的正面内容是提醒涅赫柳多夫当日要作为陪审员出庭。信的反面是法语写的邀请涅赫柳多夫到家里吃饭。表面上这封信是科尔恰金娜对涅赫柳多夫发起的爱情攻势，但是，信的正面，恰好是小说主要事件的预告——法庭上与马斯洛娃相遇以及整个情节的核心。

信的反面，是由于这个事件所引发的涅赫柳多夫将要与之决裂的贵族生活。这场决裂，延续到涅赫柳多夫随流放犯而自我流放的第一站：第二部三十九章，舍弃了财产的涅赫柳多夫在火车站等车前往西伯利亚，姐姐来送涅赫柳多夫。同时，科尔恰金一家浩浩荡荡的出行。这个场景十分重要，它是涅赫柳多夫与老贵族社会的决裂。

第二封信是“某县首席贵族”寄来的通知，让他出席五月底的地方自治局会议。这一段叙述又是“双层信息”结构，面上的叙事方向所指向的是涅赫柳多夫和这位首席贵族的妻子的私通关系，作家似乎要表达出这样的态度：这种私通关系是俄国贵族生活的常态，也是涅赫柳多夫当下虚伪生活的“常态”和“污化”。

但是，托尔斯泰毫无把这段风流韵事“激化”为剧情的意思，相反，在叙述中，托尔斯泰让这个首席贵族热衷于政治，表面上是解释首席贵族没有发现妻子外遇的原因，但是，“首席贵族是自由派，他纠合一些思想相同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在位期间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

这一笔极为隐秘，但是，他却是整个小说第三部的叙述前提。第三部第一章写马斯洛娃因为涅赫柳多夫帮助，疏通了关系，得以从刑事犯的流放队伍改押到政治犯队伍中。

马斯洛娃生活的改善，让读者心情略安，但是，对于小说叙事来说，这是打开了一扇扇窗，由此，托尔斯泰得以全面铺写从1881年到1894年以及延续到1899年亚历山大三世到尼古拉二世的俄国政治历史。托尔斯泰在小说开头对涅赫柳多夫起床过程的叙述中，不动声色，没有暗示，没有预设，但是，却朴素地自然地为小说的叙事确立了第二个轴心。

第三封信是经营他的田产的总管写来的。又是一个多层次信息的表达。

第一层是显信息，短短的信件却透露极多的内容：俄国土地作为财产的继承方式、俄国农村的经营方式、俄国农村经济和城市贵族的的紧张关系。（三千卢布的汇款耽误了，正在“求助于官府，强制他们拿出来”。）

第二层也是显信息，涅赫柳多夫年轻时是“赫伯特·斯宾塞”的信徒，信奉“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并且有所行动，分掉了一小块土地，但是现在却是两难。

第三层：涅赫柳多夫年轻追求理想，现在耽于习惯，“除了土地以外没有任何生活资料”，这是一个被困住的人，要想从中解放出来，太难了。

这个描写又成了小说第二部主要内容的预设。第二部第一章写“两个星期以后”，涅赫柳多夫回到库兹明斯科耶，那里“农民受到账房的奴役。这不是像六一年所废止的那种明目张胆的奴役”。而他，一个俄国地主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思考着：“我不应该占有土地。”

渐渐的，他认识到：

“人民正在纷纷死亡，他们对这种死亡已经见惯不惊，在他们中间已经形成适应这种死亡的生活方式，听任儿童纷纷夭折，妇女担任力不胜任的工作，全体人民特别是老年人食物不足。于是人民渐渐落到这样一种局面：他们自己已经看不见这种生活的种种惨痛，也不抱怨这种生活了。现在依他看来，事情如同白昼一样地明白：人民自己痛切感到而且经常指出，人民贫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人民仅有的那点能够用来养家活口的土地，都被地主们夺去了。”

涅赫柳多夫认识到：“在学术团体里，在政府机构里，在报纸上，我们反复讨论人民贫困的原因和提高人民生活的办法，然而单单没有谈到唯一可靠的、必然能够提高人民生活的办法，那就是停止从人民手里夺取人民所不可缺少的土地。”

接着涅赫柳多夫明白：“土地是不可以成为财产的对象的，它不可以成为买卖的对象，如同清水、空气、阳光一样。一切人对于土地，对于土地给予人民的种种好处都有同等的权利。”

涅赫柳多夫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一想起在库兹明斯科耶处置土地的办法，就感到羞愧。他是在欺骗自己。”但是，在管家的眼里，涅赫柳多夫是一个神志不正常的人！”。涅赫柳多夫决定把土地分给农民，但是，托尔斯泰非常现实主义的写道：涅赫柳多夫失败了，管家抵制，农民不理解，最后是他“一走了之”。小说第一部第三章的第三封信和整个第二部，和整部小说竟然有如此紧密的“结构性”联系。

《复活》的结构与描写还有一个原则，是尖锐的对比。小说中描写的极其广泛的生活画面：从法院到教堂，从监狱到流放所，从莫斯科到彼得堡，从城市到乡村，从俄罗斯到西伯利亚。通过这些画面，托尔斯泰把上层社会与人民生活进行直接对比，把贵族老爷、达官贵人与贫苦的老百姓进行对比，把统治者与犯人进行对比。

拿城市和乡村的对立来说，在《复活》中，就有突出的“对立”的表达。

《复活》第一段文字，从城市写起，写城中人如何阻挡春天，但是春天依然是春天。那么，涅赫柳多夫到了乡下，到了大自然当中，托尔斯泰的文笔完全采取了另外的一种叙述。

我们看第二部第八章那个乡村的夜晚。在这里，托尔斯泰小心翼翼地调动“想象力”去理解他当下体悟到的夜晚以及他所体悟到的“这一个”大自然夜晚的本真。对“这个”大自然本色的热爱与涅赫柳多夫对社会本质的思索，难分彼此，溶和在这一节文字里。

因此，这一夜的雷雨前的和谐和雷雨中的激荡都是托尔斯泰喜爱的，它不是象征，不是隐喻，不是“表现人物心理的衬托、对比、映衬”等手法。它是，而且仅仅是人物当下所处的客观真实的时空交叉点：“一轮差不多滚圆的明月从谷仓后面升上来，鸟黑的阴影铺开，盖满了整个院子。破败的正房的铁皮房顶开始闪闪发光。沉默着的夜莺仿佛不愿意辛负月光似的，在花园里打着呼哨，鸣转起来。”这是雷雨前，在托尔斯泰笔下人和自然十分和谐。

在这里，托尔斯泰的文学时间的指针按照所有人的物理的钟表的指针一样的速度转动着，涅赫柳多夫的思索也在同样的时间中运行着，他已经清清楚楚知道了两件应该做的事情：放弃土地和为自己向马斯洛娃赎罪，并且“毫无疑问地知道”他必须在“关于审判和处罚之类”的事情中，“看出别人没有看出来的东西”一别人没有看出的本真。

大自然的夜色和内心的忏悔是同步交融的。“鸟黑的雨云已经完全聚集拢来。现在他所看见的不再是远处的电光，而是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院子，破败的正房和它那朽坏的门廊。雷声已经在他的头顶上隆隆地响。所有鸟雀都不出声，不过树叶倒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刮到涅赫柳多夫坐着的谷仓门廊上，吹拂他的头发。一颗雨点落下来，随后又是一颗，接着就有许多颗雨点一齐敲打牛蒡和铁皮房顶。一道闪电明晃晃地照亮整个空间，于是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涅赫柳多夫还没有来得及从一数到三，就当头来了一声可怕的霹雾，接着整个天空都轰到天隆隆地寰响了。”

这样的人物与天象的交替写法，很像屠格涅夫的《前夜》中英沙罗夫和叶莲娜暴风雨中倾吐衷情的场景，在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等法国以及其他西欧作家的作品中也会发现类似的人物心理描写手法。在浪漫主义作家中，这类场面更是常见。

但是仔细比较一下，就会看出，托尔斯泰的大雷雨在象征、陪衬、对人物等等功用之外，仍然是独立自足的。这一点，很像以“纯客观冷静的描写”而著名的福楼拜。整个这一章的暴雨前，暴雨中，暴雨后的描写，几乎没有一处使用了所谓的“手法”。

托尔斯泰借涅赫柳多夫来到农村的时机，终于从肺部吐出了城市的污浊之气，就连大雷雨的天气，也变得喜悦了。所以我们说托尔斯泰的“章法”果真是“巨人的章法”。

《复活》讲故事的形式我们就讲这么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