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4：刘文飞丨诗性的生命唤醒着野蛮的世界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刘文飞。今天继续来谈一谈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在今天这一讲里，我们主要来谈一谈这部小说的风格。帕斯捷尔纳克是俄国白银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但是歪打正着，他作为小说家的名声似乎并不亚于作为诗人的他。

在世界范围内，他的小说《日瓦戈医生》也似乎更为普通的读者所知。美国有一位诗人，实际上也是从苏联流亡过去的，他叫布罗茨基，他在评论茨维塔耶娃的散文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茨维塔耶娃的散文是他的诗歌以另一种方式的继续。《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我们也可以说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创作，以另一种方式，也就是长篇小说的方式的继续。

小说《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公像它的作者一样，也是一位诗人。在开始构思这部小说之后不久，帕斯捷尔纳克在写给一位记者的信中说道：

我此时在写作一部大部头的小说，它的主人公有点像勃洛克和我（或许还有马雅可夫斯基，还有叶赛宁）像这些诗人的合成，他将死于1929年，他留有一部诗集，这部诗集将构成小说第二部中的一章。

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又重复了这个说法，他说：“这个主人公应该是我、勃洛克、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之间的某个平均数。”

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里提到的几个诗人，都是他的同时代的人，都是俄国诗歌史上白银时代的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爱上诗歌，并且开始写作诗歌的年代，就是在白银时代。白银时代是一个辉煌的灿烂的诗歌时代，现在也被称作是俄国的文化复兴时期。

帕斯捷尔纳克比象征派诗人，我们知道象征派的诗歌是“白银时代”的第一个诗歌流派。帕斯捷尔纳克比起这一些象征派诗人来说，他的年龄要稍微年轻一些，他又几乎是白银时代所有的大诗人中间，最后一位去世的人。

他当初接近白银时代的诗歌，最初是接近马雅可夫斯基为首的“未来派”，但是后来他却和茨维塔耶娃一样，是白银时代极为罕见的，两个独立于任何诗歌流派之外的大诗人。

但是，我们再看看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我们会发现，他的诗歌创作其实呈现出了对白银时代各种诗歌流派的开放性。比如说，他的诗中有象征派诗歌的音乐性，也有阿克梅派诗歌的造型感，有未来派诗歌的语言实验色彩，也有新农民诗歌对自然的亲近。

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创作似乎是白银时代诗歌经验的集大成者。就这个意义而言，帕斯捷尔纳克是真正意义上的俄国白银时代的诗歌之子。因此帕斯捷尔纳克在开始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时候，他就决心要选一位诗人来做主人公，因为到了帕斯捷尔纳克动笔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白银时代的诗人们已经风光不再。

许多著名的诗人或者英年早逝，比如说勃洛克；或者遭到镇压，比如说古米廖夫和曼德施塔姆；或者自杀的，比如说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和茨维塔耶娃；或者遭到批判，比如说阿赫马托娃。

20世纪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遇，似乎在诗人这个群体中得到了最集中、最充分的体现。作为这个群体的成员之一，在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撰写编年史的时候，帕斯捷尔纳克自然更愿意选取一位同行来作为描述的对象。更何况诗人写诗人，在性格塑造，心理刻画等很多方面，当然也更加得心应手一些，更游刃有余一些。

正是由于主人公日瓦戈的诗人身份，小说《日瓦戈医生》也就带有了明显的自传色彩。我们知道，在写作《日瓦戈医生》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已经发表了自传《安全证书》，在《日瓦戈医生》发表之后，他还写作了另外一部自传叫《人与事》。这两本自传都已经翻译成中文了，是由高莽先生（笔名：乌兰汗）翻译的。在中国的诗人圈里，也是口碑非常好的两部诗人自传作品。

但是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很多人却一直认为，他真正的自传是《日瓦戈医生》，认为《日瓦戈医生》才是他个人的命运之书，总结之书。

比如说，日瓦戈面对生活的不懈思索，日瓦戈的文学写作方式，日瓦戈面对革命的态度，甚至日瓦戈优柔寡断的性格和移情别恋的婚姻，都和日瓦戈的诗人身份一样，是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的自我写照。

但是，日瓦戈自传的形象的特殊性却在于作者写他自己，不像是其他的回忆录的作者，也不像其他的传记性小说的作者，是把他个人作为一个主体来描写的，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间写到的很近似于他自己的日瓦戈形象，就像在写一个“他者”。

于是，小说中的主人翁形象就更像是诗歌创作中的抒情主人公。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往往是杜撰的，是陌生化的。可是，这样的人物，却总是诗人最等值的，最鲜明的自我表达。诗人笔下的“我”并不永远仅仅是他自己，但是诗人笔下的“他”却往往带有诗人自己的情感体验和精神投射。

俄国有一个著名的学者叫利哈乔夫，他是俄国科学院的一个院士。当时《日瓦戈医生》小说在新世界上最初发表俄文版的时候，利哈乔夫写了一个很长篇的序言。

最后，这本小说的俄文版出版单行本的时候，把利哈乔夫这一篇文章也用作单行本的序言。利哈乔夫的序言好像是为《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在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的流传，奠定了一个基调。利哈乔夫在他的这篇序言中写道：“日瓦戈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抒情主人公，后者在小说中间也依然是一位抒情诗人。”

那么，我们可以说，这部小说其实就是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的抒情的自白。换句话说，日瓦戈的形象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个性之投射，就是帕斯捷尔纳克一种发展了的自我，一种更具有概括性和典型性的自我。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人索性把日瓦戈与帕斯捷尔纳克并列，也就是把作者和他的主人公并列，用俄语中间用一个词来称呼他，叫“作者主人公”。

日瓦戈的诗人身份，也对《日瓦戈医生》这部抒情史诗的结构和调性起到了某种决定性的作用。《日瓦戈医生》与传统的长篇小说不同，它采用的是一种充满跳跃的，诗体的结构，用的是布满比喻的诗化语言，情节的主线也是主人公诗性的感受，以及由这种感受所营造出来的一种诗意的氛围。

顺便说一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职业的小说家，比如说，美国著名的小说家纳博科夫，他们就不喜欢这部小说。他们认为帕斯捷尔纳克只是一个诗人，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他是不会写小说的，说这部长篇小说的结构非常拖沓，是没有主人翁性格的发展，没有了那种对称的，甚至多线索的发展结构，认为是失败的。

当然，很多人不同意这个观点，我想可能更合理的一种解释是：因为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的长篇小说的一种充满诗性的，新型的长篇小说的风格，或者说类型。

小说结尾的一章，我们都知道，它的题目是《尤里·日瓦戈的诗作》。他在长篇小说的结尾放上了用25首抒情诗组成的章节。我想，作者的意思非常明白不过了，是在提醒我们这些作者，这部作品是诗与散文的合成，是抒情诗和长篇小说的组合。

所以，俄国有一位诗人叫沃兹涅先斯基，他曾经把《日瓦戈医生》定义成“诗小说”，他的主要理由之一就是“诗人主人公”在这部小说中间占据了一个中心的位置，并且始终发挥着结构性的功能。说到小说《日瓦戈医生》的诗性结构和诗意调性，我想在这里举一个例子：

在小说的第14章“重返瓦雷金诺”，日瓦戈心爱的女人娜拉被科马洛夫斯基带走了。日瓦戈望着他们两个人乘坐的雪橇飞速地远去，心中无比痛苦。但是，小说的作者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过多地描写这种痛苦，甚至没有过多地去描写日瓦戈的内心活动，而是展开了大段大段的景色描写。

我在这里给大家念一段，我这里念的是力冈老师的译文：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雪地上古铜色的夕阳光辉，迅速地失去了光彩，黯淡下来，柔和的烟灰色空间，沉浸在苍茫的暮色中。暮色越来越浓，路边精致的花边似的白桦树，照上了灰色的雾霭，天空的粉红色变淡了，好像突然褪了颜色，刻画在天际的一棵棵白桦树的轮廓变得柔和了起来。

日瓦戈的心里愈是痛苦，他愈是多情善感，他的感应就愈是敏锐，胜过平时多少倍。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就连空气在内都显得特别的孤独。冬日的黄昏，洋溢着对他深切的同情，愿意充当这一切的见证，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黄昏，这黄昏的将临只是为了安慰他这个孤苦伶仃的人。山岗上，那一棵棵树木也不是无缘无故地背对着天空站成一圈，而是为了向他表示同情，才刚刚从地下钻出来排在山岗上的。日瓦戈几乎要驱散此时此刻的美景了，就好像不耐烦在听好心的朋友的苦苦劝慰一般，他想对撒在他身上的夕阳说一句：谢谢了，不必如此。

我们可以感觉到，这里的描写用的是诗一般的语言，更为重要的是，这里的叙事角度，这里的叙述调性，也是诗性的。

好，这一讲就到这里。今天这一讲，我们讲了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的风格特色，也就是“诗小说”的调性和结构。

在下一讲，我们将继续讨论这部小说的内涵和主题。感谢你的收听，我是刘文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