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二】庄子在哪些地方继承了老子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这一集的主题是介绍老子与庄子的对照比较。老子与庄子合称“老庄”，一般都认为那就代表道家的思想。但是不要忘记，庄子比老子晚了大概200年，他欣赏、肯定、推崇老子的思想，并加以引申发挥，做得非常好。

在《庄子》里面有一个写作的笔法叫做“重言”，借重古人的话，来发挥他自己的思想。让人惊讶的是，庄子所借重的古人，排名第一的、最多的是儒家的孔子，大概因为当时儒家的孔子已经是名满天下了。第二名才是道家的老子，里面主要称为“老聃”。

庄子提到老聃，首先出现的是在《内篇》里面的《养生主》这一篇。一上场就是老聃死了，他一个朋友秦失（佚）来哀悼他。到里面去之后，喊了两声又跑出来了。老聃的学生不太满意，就上前问他说：“你不是我们老师的朋友吗？朋友来吊丧，哪里有在里面号几声就跑出来的？”秦失就说了：“我原来以为老聃是悟道的，后来才发现未必如此。因为在灵堂里面有老人家很伤心，哭得好像死了儿女一样；有年轻人很伤心，哭得好像死了父母一样。”这代表老聃生前对老人、对年轻人，都非常好、非常照顾，他们才会那么伤心。代表老聃已经入世太深了，落了许多形迹，不能够摆脱这种人间的束缚。所以这个朋友秦失对老聃有些意见。

这段故事也可能庄子虚拟的，但不管怎么样，代表庄子对于道家思想有一种非常纯粹的要求。而《庄子》最后一篇《天下》这一篇，提到老聃与关尹都欣赏古代的某种道术，同时称他们两位都是古代的“博大真人”，用这个词推崇老聃。

所以我们在将老子与庄子对照的时候，我们要特别了解，庄子确实是深受老子的启发。我们要谈以下三点：第一个，庄子的立场；第二，庄子如何应用老子的思想；第三，庄子的创见。当然有关庄子的思想，我们将来会就《庄子》全书做重点说明。我们在这里先大概了解一下，能够发展老子思想的庄子，与老子对照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心得。

（一）庄子的立场

首先我们要说，庄子立场确实是很清楚地属于道家。庄子他在《大宗师》这一篇里面，提到说“道”是什么，他用四个字“自本自根”，自己为本，自己为根，用这四个字描写老子的道，非常的精准。

老子的“道”在他的第25章里面，说它是“先天地生”，代表是最早的。同时它“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这什么意思呢？就是道是永恒的，是万物的来源与归宿，同时具有超越性以及内存性。这就是庄子对老子思想的领悟。

庄子后面《知北游》谈到“道”的时候，就说“道”是无所不在的，这等于是肯定了道的内存性；而“自本自根”当然是肯定了道的超越性。而至于老子说的“道德”的“德”什么意思？《庄子》里面更清楚地界定“德”是万物得之于“道”者，万物从道所获得的各自的本性。像这些都是非常清楚的立场，所以庄子属于老子思想的发展，这一点没有问题。

（二）庄子如何应用老子的思想

接着看第二方面，庄子如何应用老子的思想呢？我们就简单从四点来看。

第一，谈到与自己相处，庄子就强调“与自己要安”。“安”这个字是关键、就是任何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都要安心接受，因为庄子说过不止一次“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看到很多事情发生了，你无可奈何，就安心接受它，作为自己的命运。

我们如果推到老子的话，就知道《老子·第20章》提到他跟其他人的比较，他用“我”这个字。很难得的，在《老子》20章出现了七个“我”。那跟他相对的是谁呢？是人，是众人，是俗人，就是一般人。老子特别强调，我跟别人都不一样。比如说别人都显得很聪明，“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我看起来昏昏沉沉的；“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别人都很精细，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清楚，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样，有点笨笨的。像这就是老子认为自己是愚人，愚笨的人，就是我与自己要安。至于说别人情况怎么样，老子其实不是很在意的；我只要能够安于自己的生命里面就好了。

第二，从这边也推到第二点庄子的特色——“与别人要化”。刚刚讲到这个“化”，庄子强调“外化而内不化”。“外化”什么意思呢？我跟别人相处若无其事。老子里面用了两次“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我们现在就用“和光同尘”这个成语来说明道家的特色。“和光同尘”就是跟别人都“外化”，在人群里面不会锋芒毕露，甚至不会制造差异。尤其是第56章《老子》里面说，别人对他是“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你要跟他亲或疏，你要给他利或害，你要给他贵或贱，通通不得其门而入。代表“外化”但是我“内不化”，我内心完全不受干扰，不受影响。这就是庄子从老子学道之后再进一步发挥了。

所以前面说过“与自己要安”“与别人要化”，“外化而内不化”。为什么可以“内不化”呢？就是不管外面有什么遭遇，内心完全不受干扰。因为内心悟道了。悟道了之后，还有什么需求呢？还有什么要在乎的呢？

第三，“与自然要乐”，还有第四点是“与大道要游”，这都是庄子思想的特色。说到“与自然要乐”，在老子笔下的“自然”事实上是“自己的样子”；而在庄子笔下的“自然”，已经是我们所见的大自然或自然界了。庄子要你与自然要乐，所有的一切顺着它本来的样子去，就没有问题了。

还记得《老子》里面最受大家喜欢的一句话是第8章的“上善若水”。为什么最高的善像水一样？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对万物都有利，而不与万物相争。而《老子》全书最后一章是第81章，最后一句话提到什么？“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要注意到“利而不害”。所以与自然要乐，在自然界里面没有什么问题。所有的一切不断在发展，“各复归其根”；然后“天长地久”，因为它不替自己考虑。所以自然界的一切都有它发展的趋势。而庄子在这一方面发挥得相当多，到最后甚至肯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之间的万物充满无限的美妙，但它不需要去说话，因为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让人得到快乐。

第四，就是“与大道要游”。庄子的《逍遥游》脍炙人口，但是你要真正去游的话，并不是身体、心智去游，而是精神去游，因为道是无所不在的。就好像《老子》34章提到说“大道氾兮，其可左右”，大道像泛滥的河水，你不能分它在左边还是右边，到处都是道，道是无所不在的。而这个道是平平淡淡的，第35章就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所以庄子从老子里面得到的启发，非常具体。

这四句话——与自己要安，与别人要化，与自然要乐，与大道要游，它所掌握的都是那种跟太重视社会以及人间各种规范的情况的一种对照或者反动。这样去面对人生的各种处境，很明显是一种“为道日损”的心态。减法之后再去减，到最后牵涉到智慧的觉悟。在事实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而在价值上，都是人在做判断，更是相对的。所以在这一方面可以看到庄子受老子的启发。

（三）庄子的创见

最后庄子也有他的创见，我们简单说一下。

首先，庄子在《齐物论》里面就提到说，古人最高的智慧是觉悟到四个字——“未始有物”。意思就是，从来就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因为真正存在的永远是道，而万物生生灭灭，怎么能说是真正的存在呢？所以古人的智慧达到最高的境界，就是他能够悟道，知道说万物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是偶然存在的，这是最根本的一种见解。

其次，谈到修养方面，《庄子》书里面至少提过三次类似的语句，强调人的修炼应该怎么样？“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身体修炼像槁木，枯槁的木头，不再有任何本能、冲动、欲望；心如死灰，就是你不再起心动念了。这个时候一个人并不是不再活了，反而是身心都经过修炼之后，让心放空了，整个生命放空了，然后让精神可以呈现，而精神主要是来自于对道的觉悟。这听起来不就是我们学到《老子·第16章》讲到修养的时候的两句话吗？“致虚极，守静笃”两句话。追求“虚”，要达到极点；守住“静”，要完全确实。《庄子》里面就把这种虚、静造成的一种精神的状态，称它为“真君、灵府、灵台”等等。这都是非常精彩的创见。

第三，《老子》书中的“圣人”出现的比例极高，所指的是悟道的统治者；而《庄子》里面已经不太一样了。《庄子》里面谈到悟道的时候，他就强调悟道的个人。你不要再想去统治别人了，但是你个人可以达到这种精神上逍遥自在的境界。

庄子还为此特别用了四个词来描写悟道的人，那就是“真人”“神人”“至人”“天人”。“真人”代表他是真实的，因为他的生活完全符合道的规律；“神人”代表他的表现神妙无比，效应让人惊讶；“至人”的“至”代表最高的境界；而“天人”的“天”代表符合自然界的规律，可以跟自然界的发展合而为一。所以这四个名称——真人、神人、至人、天人，都是相通的意思，都是悟道的人。

当然庄子也提到“圣人”，但他的“圣人”就有两个意思了。如果这“圣人”跟儒家或其他学派有关，那就有问题。这个“圣人”如果跟老子的“圣人”有关，那就是好的意思。所以重要的是庄子要强调，今天需要的是悟道的个人。那个人要怎么做？要好好管理自己的生命。所以说老子的思想发展下来，在当时只有两个阶级，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统治者要负全部的责任，因为只有他悟道。而《庄子》里面，时代上进入战国时代中叶了，情况更为混乱，更为复杂。这个时候你要求统治者，会发现是“缘木求鱼”，怎么办呢？你个人去努力吧，你个人可以悟道，成为最高的一种境界，这是一种心灵上的境界。

所以总结前面几点可以这样说：庄子是继承老子思想最精准的一位学者，把老子的道完全理解并加以发挥，他的发挥是非常合理的一种推广。所以一般讲道家，就把“老庄”并称，是非常合理的。

事实上，《庄子》对于后代的影响可能远远超过《老子》。因为它本身的内容有各种寓言、重言，还有随机应变的卮言，实在是非常的丰富而精彩。所以我们学《老子》之后有一个很好的基础，将来去欣赏庄子的著作的时候，会觉得更容易。

这一集里面，我们学到老子与庄子的对照比较，知道说庄子把老子推崇为古代的“博大真人”。在他讨论到各个学派的材料里面，这是最高的一种称赞。庄子本人进一步发挥，他说他自己能够“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造物者”就是道，庄子可以经常回到与道合一的境界，与它同游。“下”就是在人间，与那些能够超脱死生、没有终始念头的人做朋友。所以念到《庄子》的时候，会忽然觉得心胸开阔了：就是不再把焦点只放在人类世界这个狭小的范围中，受到人类价值观的束缚；而是能够感受到整个大自然活泼、生动的力量，与它的丰富的审美感受。

课后思考：

所以老子思想跟庄子思想的对照比较，在这里就做这样一个简单的说明。这一方面如果说有什么想法的话，我们将来在谈到《庄子》的时候，会经常回顾到这一章所说的内容。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个人的体会？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是傅佩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