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春运火车票的一票难求

您好，欢迎收听我的经济学课。之前的课程用价格管制理论分析了医疗、教育这两大行业。实际上这个理论的应用范围非常广泛，以前的课程说过了，对中国社会的问题，条件反射先假设是因为价格管制，超过一半机会能撞对。

比如火车票在春运期间的一票难求，也是价格管制的典型结果。以前是黄牛党盛行，其实有不少都是家养黄牛，不过曲线回收的价格是进了铁道部工作人员的私人口袋，与中国加油站的员工收红包的性质一样。事实验证了我猜测春运黄牛党多是家养黄牛的，是坐火车也要实名购票那年看到的一条新闻：从黄牛党那里买火车票的乘客竟然可以由工作人员带着走员工通道入站，无需查验身份证。后来推出12306这购票网站，线下排队变成线上排队，黄牛党并没有消失，而是从体力活升级转型为技术活，抢票软件替代了时间成本特别低的人。12306网站为了对付抢票软件，开发出有史以来最复杂的验证码，也是当年的一大奇葩新闻。皆因抢票软件在性质上属于野生黄牛，当然不受待见。现在盛行的是“分享给好友助力提速”的打着推广网站旗号的官方黄牛。

抢购火车票从线下排队搬到网上排队这个现象，可以说是雄辩地证明了以前的课程在分析超市卖菜的例子时提出的观点：自然科学的手段解决不了社会科学的问题。我曾遇到一个学计算机的学生，在我面前信心满满地声称他正在开发的程序能优化处理线上的排队购票，将一举解决春运购买火车票的难题。当时我苦口婆心地劝他别痴心妄想，但他一点都听不进去。这是很典型的由于不懂价格管制理论，因此对春运火车票的问题本质完全搞错的情况。正如我分析超市卖菜的例子时指出的那样，一线员工将他看到的市场供求状况变动上传给老板的信息费用是可以用开发一个APP这样的自然科学手段来降低，但一线员工对超市的菜没有产权、于是压根就没有积极性将他看到的市场供求状况变动上传给老板的信息费用却是无法用自然科学手段解决的。

类似的逻辑看火车票的问题。如果1万张火车票有1万个人想买，只开了两个售票窗口，造成平均每个窗口有5千人在排队。原则上通过把售票窗口增加到1万个就能完全消除这种排队。显然这在线下售票点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因为多开售票窗口的成本很高，但利用互联网技术搬到线上确实就能成本低廉地用自然科学手段解决。但如果1万张火车票有2万个人想买，无论怎么多开售票窗口都没用啊，结果还是一定有1万人买不到票。这2万人就得竞争成为那能够买到票的1万人，这时出现的排队是因为使用了先到先得的非价格准则，供求搭配达不到一对一的无缝对接的因素虽然也有，但根本不是关键局限。

无独有偶，跟我遇到那个自以为是的计算机学生差不多是同一时期，我看到新闻上有一篇关于委内瑞拉的报道。那时委内瑞拉陷入超级通胀之中，物价飞涨，委国总统却高喊“向不法的价格行为开战”，搞起价格管制。以前的课程讲过1970年代美国反复搞了四次油价管制来试图压制石油危机期间出现的严重通胀，均告失败。就算没学过经济学的人不懂货币理论、价格管制理论，从这段历史经验也该知道用价格管制的方式去解决通胀问题是何其愚蠢之举。果然，通胀没有消失，消失的是供应。价格管制以前人们还能以不断上涨的价格买到生活必需品，价格管制之后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了。那篇新闻说的是委内瑞拉也有一个学IT的年轻人，开发了一个手机APP来方便人们快速查询哪里的超市还有多少生活必需品可买，以为这样就能解决人们买不到的问题。

这种理工思维并不是科学思维，恰恰是不懂什么是科学，将自然科学生搬硬套到社会科学之中，跟现在流行的经济学滥用数学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这不是数学的问题，不是自然科学的问题，而是使用者根本就并不真的懂数学、懂自然科学。

也正如超市卖菜的例子那样，要解决一线员工对菜没有产权、因此没有积极性这种属于社会科学、也就是经济学的问题，不能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而是要用经济学的方法，或者将固定工资改为分成工资来用货币收入给予激励，或者通过宣扬“企业是我家，你我都爱它”的主人公精神的企业文化来用非货币收入来给予激励，往往是二者同时使用、双管齐下。春运购买火车票的困难，在本质上是价格管制造成的社会科学问题，也要用废除价格管制这样的经济学方法才能解决。提高价格从两方面解决了问题：一方面是在短期减少了需求量，让它降低到与目前较低的供给量相等的程度；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增加了卖方的收入而使得它既有钱又有积极性在长期增加供给量，从而能满足更多的买方，最终是提高整个社会的利益而不仅仅是卖方的利益。

我曾见过有所谓的经济学家批评用加价的方式来解决这类问题，说买方在价格上涨后被迫减少需求量是受损。但是从前面举的数字例子就能看到，2万人抢购1万张票，能买到票的就是只有1万人，名义上的价格无论是多少，供给量受到生产能力的制约，短期之内没法增加，得到满足的买方都是1万人，并不是因为加价才从2万减少到1万。加价与不加价的区别，只在于加价的话是买方多付的成本以货币的形式给了卖方；不加价的话则是买方多付的成本以货币的形式给了黄牛党，或以花时间反复地刷新购票网页的形式消散了、谁也没得到。那个经济学家不是从社会整体利益的角度分析问题本来就不对，但就算退一万步只看买方的利益，从短期看，需求得到满足的人数没有增加，该付的成本也一分不少，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从长期看，就更是明显受损，因为卖方没得到足够的收入就不肯增加供给，造成买方一直处于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之中。相比之下，废除价格管制，让价格上涨，短期能立即提高卖方的利益，长期则能提高整个社会的利益。这样简单的逻辑，用不上复杂的数学，一个脑子正常且清醒的人，都能看这才是既符合经济规律，又符合社会道德的正道王道！

其实高铁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摆脱价格管制的方式。高铁与普通火车相比，质量明显提升，因此就能名正言顺地加价。这跟上一次课分析大学为了对付学费管制，就用实验班之类的特殊班的名义提高学费的做法，是类似的。所以高铁出来之后，铁路总公司大量削减绿皮火车，也曾引起争议。但这种用提升质量来摆脱价格管制的方式，在大学的高等教育的局限条件下比较好用，在火车票的局限条件下却很快就失去了效果。原因还是上一次课说过的，高等教育的质量是高是低不太容易判断，而这种曲线回收被管制价格的方式需要涨价幅度大于质量提升幅度，如果买方很容易判断质量高低，回收价格的空间就不大了。高铁的票价虽然高于以前的绿皮火车，但涨价幅度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地超过质量提升的幅度。

高铁的质量大致上可以分解为三个方面：速度快、舒适度高、可通达的地点多。前两个方面的质量受到技术进步、管理水平的约束，不会提升得很快。但随着高铁的线路越来越多，第三个方面的质量提升得很快，高铁票价确定下来后却很久都不能再涨，这导致高铁相对于绿皮火车的涨价幅度渐渐无法超过、甚至可能已经小于质量提升的幅度，曲线回收被管制价格的能力不断削弱、甚至可能已经完全丧失。这个推断是得到事实验证的支持的。因为高铁票一票难求的紧张情况，已经不仅仅出现在春运这种需求突然大增的特殊时期，连平时的节假日、甚至是双休日都出现了。这是以前绿皮火车时代都没有的现象，这说明绿皮火车只是在春运期间票价偏低，平时的票价大致上符合市场决定的均衡水平；但高铁票价偏低不仅仅是春运期间，连平时也低于市场决定的均衡水平。也就是说，高铁票受到价格管制而偏离市场均衡的情况，甚至比绿皮火车更甚！这应该是经济发展增加了出行需求，以及高铁的质量太好，以至于把飞机、公路的相当一部分客源也抢了过来，这两方面的因素都助推了需求增加，尽管高铁的供给也在增加，但还是赶不上需求增加的幅度。

今天暑假期间，我看到朋友圈里有人用“分享给好友助力提速”的功能请大家帮忙抢票，说这是官方黄牛。可是另一人回复说现在这种方式也没什么用，他曾用过几次加速到99.9%还是抢不到，直接跟黄牛加价100元就能确保买到。由此可见高铁票价低于市场均衡的程度相当严重，用变相替网站做广告来加价的幅度已经远远不够充分地回收价格。

通过这些例子，希望大家能体会到经济学理论运用之难是在哪里。不是自然科学那样是科学第二部曲的逻辑推理很难，所以经济学其实并不太需要数学这个协助推理的工具。经济学的难是难在对属于客观事实的局限条件的查找与辨识。价格管制在某些局限下会导致质量下降，如中小学的公立学校被禁止收取择校费之后；但在另一些局限下却会导致质量上升，如大学以实验班等特殊班的名义加学费。这截然相反的现象背后，竟然都是价格管制。当然，价格管制是大局限，它搭配了不同的小局限之后才出现这些截然相反的现象。中小学的公立学校是完全不能收学费，大学还是可以收学费；中小学的教育质量有考试分数作为清楚的衡量指标，大学的教育质量比较难以判断。而同是通过提升质量来曲线回收被管制价格，大学的局限对使用这种方式非常有利，不仅一直都很有效，而且买方还很满意，与医疗行业中同样是互补品加价的方式却造成医患关系极其紧张，完全是天渊之别。因为家长愿意让孩子多读书，但病人不愿意多吃药。高铁使用这种方式却很快就失效，还可能陷入了比以前的绿皮车时代更严重的价格管制之中。

张五常曾说，经济学是老人的学问。因为老人经历的事情多，见多识广，所谓“活久见”，有更高的机率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局限条件。但其实我自己跟很多所谓的经济学家相比并不老，我靠的是一方面知道了经济学的难点所在之后勤于观察，另一方面在科学方法论的指导下特意地寻找有代表性的小事来“一理通、百理明”地联想引申到逻辑相通的大事，专心地看透一件事就胜过普通人有眼无心地看千万件事，效率要高得多。像价格管制理论的应用，您有注意到我基本上反反复复都是在用香港房租管制和美国油价管制这两件事去类推的吗？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今年端午节期间高铁出现大量乘客“买短乘长”的问题，我一看新闻，一秒钟内就想通了这又是高铁票的价格管制造成的乱象，也就是找到了跟这个大局限搭配的小局限。您能想到小局限是什么吗？这道题就留给大家做作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