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1：杨泽波 | 世界上难找第二家的性善论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复旦大学的杨泽波。自从事学术研究以来，在孟子研究方面我用了很大精力，写了一些书，有了自己的心得体会。这次很高兴有机会在这里与你分享。

先聊聊孟子这个人吧。孟子是孔子之后最重要的儒家代表人物之一，宋代之后更被尊为“亚圣”，儒学有时也被简称为孔孟之道，对中国文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孟子虽然是孔子的继承者，但二人相隔一百多年，孟子并没有见过孔子。不过，孟子非常尊敬孔子，将自己视为孔子的“私淑”弟子。什么“私淑”呢？就是说没有缘分见到老师，但敬仰老师的人格，喜欢老师的学问，自认为是老师的学生。比如，我硕士和博士是在复旦大学读的，我有我的研究生导师，他改变了我整个人生的方向，我非常尊敬他，我们的关系也很好。但受历史条件的影响，我的学问其实主要是受到作为现代新儒家第二代代表人物牟宗三的影响。所以我一直仿照孟子，将自己定位为牟宗三的私淑弟子。

孟子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大儒，和孟母善于教化是密不可分的。

提到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女性，最先想到的就是孟母。“孟子三迁”的故事我们都听过，孟母为了让小孟子受到良好教育，先后三次搬家。孟母善于教子，还有一个断机的故事：孟子小时候不好好读书，孟母为了教育他，就把织机的梭子折断了。看到母亲生气了，小孟子坐了下来，安心学习。

另外还有一个杀豚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也用在曾子身上。说是小孟子一次听到杀猪的声音，问母亲杀猪干什么。孟母随口说了一句，给你吃。话一出口，孟母就后悔了，因为这是邻家杀猪，不是自家杀猪。孟母想，我怀这个孩子，席子不正我都不坐，肉割不正我都不吃，就是为了胎教。可是现在明明是邻家杀猪，我这么说，不是教孩子不诚信吗？于是，孟母就把家里的钱拿出来，把邻家的猪肉买来给孟子吃。

孟母善于教子的故事，代表着中国文化有重教化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告诉我们：有知识，善教化的母亲，是一个人一生最宝贵的财富。你想想看，我们一生中受谁的影响最大？一般都会说是母亲。我有一个体会，对一个家庭而言，孩子好，一切都好，不好也好；孩子不好，一切不好，好也不好。现在不少人家庭有了钱，物质生活富裕了，但不会教育孩子，结果出现了很多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重温孟母善于教子的故事，很有现实意义。

那提到孟子，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我想应该是孟子的性善论。

性善论是孟子的一大发明，义理非常特殊，在世界范围内很难找到第二家，影响很大。要了解性善论，需要注意两个背景。第一，孔子虽然创立了“仁”的学说，《论语》关于“仁”的论述多达109次，但一直没有讲“仁”究竟是什么，没有给“仁”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第二，“仁”虽然是道德的根据，但孔子并没有说“仁”来自于什么地方，更没有将“仁”与 “性”联系起来。孔子很少谈性，以至于弟子有“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论语·公冶长》）的感叹。

有意思的是，孔子之后，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孟子之时，情况有了很大变化，谈性成了热门话题，几乎人人都谈。从《孟子》保存下来的资料看，当时至少有三种不同的人性理论。

一是“性无善无不善”，这是告子的说法。意思是说，人生下来没有善恶，是一张白纸，涂上红颜色就变红了，涂上黑颜色就变黑了。

二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意思是，社会环境好，人的性就变好了，社会环境不好，人的性就变坏了。

三是“有性善有性不善”。意思是，不管社会环境好不好，不管哪个君王当家，有的性就是好的，有的性就是坏的。

孟子对这三种人性理论都不认可，独创了性善论。从这个角度我们就可以明白了，孟子创立性善论，从理论发展的脉络上梳理，就是希望从性的角度来解决孔子留下来的“仁”究竟是什么，以及“仁”来自于何处这两个问题。孟子的性善论是对孔子仁的学说的重大发展，在儒学发展中有很强的必然性。

任何一种理论都需要加以证明，性善论也不例外。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不要说两千多年之前了，就是放在今天，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跟周围的人说，小张，你的性是善的，小李，你的性也是善的。小张可能随口应允，如果小李爱思考，有哲学素养，很可能会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性是善的？你怎么能证明我的性是善的？”这样你就必须进一步提供你的证明。

两千多年前孟子就面临着这样的困难，那么孟子是怎么解决这个困难的呢？

孟子有一个特点，就是善辨，口才很好。他充分利用自己的这个特长，给出了很多具体的例证，加以说明。我把这些叫做“性善论的立论”。

比如，孟子曾以亲情论性善。亲情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亲爱之情。孟子观察社会，观察人类，发现每个人都有亲情，而亲情是天生的。既然天生就有亲情，那说明人天生就有好的性。

《孟子·尽心上》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这一章非常有名。“孩提之童”就是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孩子。小孩子都知道亲近自己的母亲，特别是那些比较认生的孩子，别人抱又哭又闹，妈妈抱又欢喜又安详。我现在这样讲特别有体会，因为我刚刚升格当了外公，不管有多忙多烦，回到家里，见到外孙天真无邪的笑容，全身负担就都没有了，一身轻松。

“及其长”是说稍大一点，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都知道尊敬自己的兄长。“敬其兄”也是亲情，这种亲情在孟子看来也是天生的。

又如，孟子还以不忍论性善。《说文解字》里把“忍”解释为承受，那不忍就是不能承受。孟子观察社会，观察人类，发现每个人都有不能承受之心。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呢，他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公孙丑上》）。“今人”指现在，“乍见”指猛然见，“孺子”指小孩子，特别是一两岁的小孩子。鲁迅讲“俯首甘为孺子牛”，就是这个孺子。

小孩子一两岁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刚刚学会走路，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知道深浅，走到了井口旁边，马上就要掉进去了。这个时候，你正在做别的事情，一扭头看到这个场景，会有什么感觉？一定是心里一激灵，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心里砰砰直跳。这种情况孟子称为“怵惕恻隐”。怵惕是同义词，意思是惊惧，恻隐是同义词，是哀悯的意思。孟子认为，每个人这个时候都有不忍之心，不愿意看到小孩子落入井中。不忍之心是好的，源于天生，所以人天生就有好心，就有善性。

有人可能不这样想，说我见到小孩子掉到井里就没有这种感觉，高兴得很。孟子会怎样对待这些人呢？他一定会骂一句：“非人也，禽兽也。”这话看起来是骂人，其实很有道理。在那个特殊场景，正常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关键是能不能把自己摆进去，能不能体察到自己的内心。这不是逻辑证明问题，而是生命体验问题。

于是孟子便通过努力，决定要证明每个人都有内在的道德根据，这个根据就叫“四心”。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恻隐”刚才讲过了，是惊惧的意思，“羞恶”可以简单理解为羞耻。做不好的事、错误的事，会觉得不好意思，很丢脸，这就是“羞恶”。“恭敬”又叫“辞让”，见到长者，步子要慢一点，让长者先走，这是“恭敬”。

需要注意的是“是非”。有两种“是非”：一是知识之“是非”，比如做算术题，2+3等于5为是，等于6为非；二是道德之“是非”，什么事情是道德的，可以做的，就叫是，什么事情是不道德的，不可以做的，即为非。孟子讲的“是非之心”特指后者，即道德之是非，而不是知识之是非。

列出四心后，孟子紧接着又将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分别与仁义礼智挂钩，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恻隐之心就是仁，善恶之心就是义，恭敬之心就是礼，是非之心就是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铄”是取，“外铄”就是从外面取得。孟子强调，仁义礼智之心不是从外面取得来的，是自己原本就有的，关键是要向内求到它。这个向内而求，孟子叫做“思”。这个“思”不是逻辑意义的思考，而是内向的反思之思。

孟子又把“四心”叫做“良心”。“良心”一词出自《告子上》第八章。孟子一生两次到过齐国，齐国都城旁边有个牛山，上面原本有茂密的树木，因为和城市离得太近，大家每天去砍伐，后来变得光秃秃了。孟子触景生情，感叹道德之心亦是如此。“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孟子·告子上》）

这是说，人原本也有仁义之心，不去好好养护，就像牛山之木一样，每天都去砍伐，仁义之心也就丢失了，变得不美了。“放其良心”不是今天“你办事我放心”的那个“放心”，而是把良心丢掉了的意思。“良心”这个概念就出现在这里，而且《孟子》全书中也仅出现过这一次。但这一次不得了，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今天仍然频繁使用这个说法。

于是，性善论在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重要道理：人原本就有道德根据，这个根据就是良心。

有了这个根据，有了良心，人就可以成就道德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是一个道德的存在。这个说法有点绕品，但不难理解。所谓道德的存在，就是道德的属性。今天承认人是一个物欲的存在，有物欲的属性，承认人是一个认在的存在，有认知的属性，并不困难。但与此同时，我们一定不要忘了，根据孟子的教导，良心是生而即有的，所以我们还有道德的属性，还是一个道德的存在。

既然是一个道德的存在，那么就应该成德成善，就应该做道德的事情。换句话说，因为人人有良心善性，所以成德成善完全是自己分内的事，不是外力强迫的结果。这是孟子性善论最重要的理论意义，也是我们学习孟子最大的收获。

好了，今天我们一起认识了孟子，也了解了孟子性善论的主要思想，这一节就先讲到这。下一节，我们再谈谈根据孟子的性善论，人如何成就道德的问题。我是杨泽波，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