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的成长启蒙仪式

这一回，一开始就写薛家在贾府里安顿下来以后，形成了钗、黛的不同对照，然后就大篇幅地写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过程。

首先，当宝钗来了以后，众人经过比较，舆论上反映出宝钗的豁达大方和黛玉的孤僻高傲大异其趣，这一点成为后来情节编排上的一大框架。另一个重点是关于宝、黛关系的发展，曹雪芹说，由于贾母的万般怜爱，于是把黛玉也带在身边「一处坐卧」，这就形成了二玉从小一起长大的生活环境，这是因为大家族注重孝道，所以贾母拥有最高的权力，她的意愿往往像圣旨一样，因此宝玉、黛玉是在合乎礼法的情况下，很自然地培养出青梅竹马的感情，可见曹雪芹是用合乎礼法的方式超越了礼教的男女之别，非常高明。

并且我们要注意，曹雪芹说此时两人的情感是「亲密友爱」，就和宝玉对其他兄弟姊妹的态度一样，没有差别，只是两人一起生活，所以才更亲近一些，那并不是狭义的爱情，这就很一致地延续了木石前盟的关系性质，也提供了爱情发展的最好基础。那么，宝玉、黛玉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爱情呢？这得要等到第二十九回才提出了答案。

在这一段简短却又非常重要的交代之后，接着就是大戏登场，写宝玉跟着贾母到宁国府赏梅花的时候，在秦可卿的卧房里午睡。就在短短的睡梦中神游太虚幻境，随同警幻仙姑到其中的薄命司里阅览众金钗的命运档案，包括正册的十二钗、副册的香菱以及又副册的晴雯和袭人，接着聆听配合这些判词内容的十二支《红楼梦曲》，最后则是与警幻仙姑的妹妹兼美女神共赴云雨，终于在恶梦中醒来，结束了这一场奇特的游历。

这段情节实在太丰富了，这里只能简单提醒几个重点。首先，秦可卿的卧房体现了贾府的富贵等级，那些唐伯虎的书画、古董摆设，就像探春房中有唐朝颜真卿的书法、宋朝米芾的烟雨图和汝窑的花囊，宝钗卧室里有宋代定窑烧制的土定瓶，而妙玉也有宋朝官窑的茶具一样，都是这个用意。只是比较特别的是，秦可卿的摆设处处染上了色情象征，这样的淫荡气息也暗示了她和公公贾珍的乱伦关系。

刚好，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遇到的仙女兼美，她又叫做可卿，但她并不等于秦可卿，我们得注意，当宝玉惊醒之后，秦可卿还在房间外面嘱咐小丫头们呢，宝玉床边更为围绕着一群丫鬟随身侍候，所以不能混为一谈。曹雪芹要让天上、人间的两个女性都叫可卿，这是一种呼应、衬托的写法，象征两位女性都与爱欲有关。

第二，宝玉之所以会神游太虚幻境，其实带有很严肃的苦心，贾府第一代祖先宁、荣二公都已经作古，却还在担心这个百年家族的未来，在爵位降等归零的情况下，实在需要一个好子孙来起死回生，所以对唯一还有希望的宝玉寄望很高，也特别嘱咐警幻仙姑安排这一场仙境的旅游，目的就是「规引入正」，让宝玉放下对温柔乡的陷溺，回到齐家治国的轨道。

当然，采取「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的悟道方式，是很特别的，这种做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道理在于：让一个人纵欲之后可能会让他拥有彻底的免疫力，因为体认到不过如此而已，以后就不会迷惑了。这种做法当然是有风险的，可是宁、荣二公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所以才会嘱托警幻仙姑，借由仙境最高等级的感官享乐来发挥最彻底的效果，这也是这位仙姑会叫做「警幻」的原因，警醒那些执迷的人认识到一切都是空幻的本质，然后解脱出来。

第三，警幻仙姑说她居住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可见这座太虚幻境是传统各种仙境的大集合，融入了自古以来三种仙境的形态，包括：最早时候的天上仙境、先秦时期的海外仙岛，以及六朝时代的山中仙窟，而其中的建筑又是皇家宫殿的规模，等级非凡。最特别的是其中只有女性，显示这是一个女儿国，她们所演绎的就是「离恨」、「灌愁」、「放春」、「遣香」的各种悲剧，是一座专为女性打造的悲剧城堡。

第四，薄命司是收纳众金钗的档案数据库，分册的原则是按照身分等级归类为上中下三等，正册是上等，里面的十二钗都属于贵族小姐，连没怎么写到的巧姐儿都在里面；而副册是中等，又副册则是下等，其中的晴雯和袭人正是婢女丫鬟，可见在仙境里，还是按照身分等级在运作，并不是人人平等。连仙境都是如此，那人世间就不可能例外了。

第五，那些判词里的命运预告既然是天机泄漏，当然不可以直说，于是使用了大量的谶语制作手法，包括谐音法、拆字法、别名法等等，以巧妙的文字技术创造出神秘的命运气息，这是曹雪芹知识广博的表现。后面的十二支《红楼梦曲》是对人物判词的补充，让读者更容易了解其中的暗示，也渲染出更加悲剧性的情绪。

第六，对于那些人物判词和图谶里的描述，我们还必须注意一点：其中的形容词，例如「乌云浊雾」的乌、浊，「破席」的破等等，都是用来象征悲剧命运的意思，呼应了金钗们所隶属的「薄命」司，以及「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寓意，绝不能断章取义，用来证明她们的性格。

最后，小家之所以要安排宝玉和警幻的妹妹共赴云雨，意味着情色欲望最容易魅惑人心，诱人误入歧途，所以做为压轴的最后一道关卡。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宝玉在美梦中遇到了迷津，其中出现许多夜叉海鬼要把他拖下去，警幻也急忙追上来要他「作速回头要紧」，只有及时勒马、回头是岸，才不会沉沦迷津之中而终身灭顶。从美梦到噩梦，恰恰呼应了智通寺那一幅对联中所说的「眼前无路想回头」，象征意义是很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