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宝玉的恋爱之心究竟给了谁？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二十一回。
前一回写了闺阁世界里的拌嘴闹脾气，那是茶壶里的风波，让我们看到非常生动的家常生活。这一回延续了前面第十九回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继续发展袭人对宝玉的规劝，并且借这个机会，安排宝玉初步有了挣脱温柔乡的心思。到了后半回再转向凤姐这一房的家庭风波，写凤姐的女儿长水痘，家里供神祈求平安，所以要斋戒分房，贾琏又不安分地和女仆偷情，然后就发生了〈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的一段情节。
我们先看〈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这一段故事吧。明明宝玉对袭人的劝告都满口应承，答应要改掉不好的习惯，但到了这一回又还是依然故我，显示出他不听劝的邪气，让袭人又失望又生气，终于忍不住用一种比较强烈的方式表达抗议，故意不理宝玉。而这样下猛药的反应是很受到曹雪芹的称赞的，你看回目上〈贤袭人〉的贤字，就是对袭人的一字定评。
这时候，被袭人冷落的宝玉也跟着赌气，居然初步有了解脱的念头，然后在看了庄子的文章之后，也居然模仿起来，写了一篇有模有样的文章，自以为可以超脱这些姊妹们包围着他的情感网络，然后就可以达到自由逍遥的境界。宝玉觉得自己很有智慧，还洋洋得意呢。
但这当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之类的自以为解脱，一个受一点小委屈的小公子有什么大澈大悟呢？所以你注意看，他那一段解脱的文章都是针对别人的，而四个最亲近他的金钗就都倒楣了，一个个被他点名挨骂，首先宝玉要「焚花散麝」，把花给烧了，把麝香给发散掉，隐射的就是袭人和麝月；然后就直接点名了，他居然又要「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戕害宝钗的仙姿妙态，把黛玉的灵窍慧心化成灰烬，这样大家就不会再来束缚他了。这是多么地令人惊心动魄啊！用这些强烈的动词去摧毁这四个最优美杰出的少女，宝玉这时候还真是愤慨到不讲理了。
当然，这种解脱是画虎不成、鱼目混珠的冒牌货，所以宝钗、黛玉看了都觉得好笑，给宝玉一点考试，打了一点禅机，宝玉立刻就哑口无言，可见真是半调子的解悟。这么一来，宝玉也就很识趣地打消了念头，大家也恢复了原来的和睦，一场庄子的思想洗礼也就船过水无痕。
但是，这一段解脱的文章里，有一个地方很奇怪，你看：宝玉说到他为什么要「戕宝钗之仙姿」呢？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无恋爱之心矣」，你注意一下，原来宝玉的恋爱之心是对宝钗的仙姿而言的！相对地，「灰黛玉之灵窍」则是让他「无才思之情矣」，可见黛玉所引发的并不是「恋爱之心」啊。这真是令人震惊的说法。如果我们不相信是宝玉或者曹雪芹写错了，那就必须承认，宝玉的恋爱之心其实是给了宝钗！
这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不是都说「木石前盟」吗？你应该常常听到人家说，宝玉、黛玉这二玉的关系是属于爱情的，来自一种天然而真诚的心心相印；而宝玉、宝钗这二宝的关系是属于婚姻的，来自于后天人为的安排，所以我们都认为，宝玉的心是给了林妹妹。但是看到这里，我们会非常惊讶，怎么其实并不是如此？
可见曹雪芹是一位真正伟大的小说家，他处处展现了小说的真理，那就是「复杂的精神」，这样的小说家才能教会我们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事情永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复杂，不是那么简单！
写完了〈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后面接着写贾琏和凤姐夫妻隔房，好色的贾琏耐不住寂寞，便与多姑娘偷情，两人留下来的定情物被平儿发现，善良的平儿好意帮贾琏掩护，然后和凤姐之间发生了一段不甘示弱的对话，平儿居然还占了上风呢。
这三个人的关系真是复杂又有趣，彼此之间有真爱，有忠诚，有体贴，有帮助，但也有嫉妒，有不满，互相的对待方式也不是单一的礼教，也有人情、公理的平衡，所以贾琏虽然是丈夫，却得顾忌妻子凤姐的情绪和脾气；而凤姐虽然性格泼辣又是主子，但她的通房丫头平儿却也敢反击，居然还摔帘子，不理会凤姐，自己先进去房里，这可是大不敬的行为呀。可妙的是，平儿这空前绝后的大不敬，贾琏看了居然乐不可支，而凤姐也没真的生气，这些复杂微妙的地方显示出贵族世家里不同等级之间的人际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都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