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宝玉挨打：被压抑的父亲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三十三回。

这一回全部都是写有关宝玉捱打的故事，包括前因后果以及各种状况。其实，回目上已经清楚表明了导致宝玉捱打的关键，就是贾环的告密，所谓〈手足耽耽小动唇舌〉，这个手足就是指宝玉同父异母的庶出弟弟贾环，他心怀不轨，虎视眈眈地伺机掠夺，于是趁机「小动唇舌」，只动了一点口舌私下告密陷害宝玉，而导致父亲贾政大怒，结果就造成了〈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惨烈后果。

这样惨烈的后果，可以说是前面两件事故的后遗症的大爆发，哪两件事呢？第一件事，是宝玉与戏子蒋玉菡的结交，第二件事是金钏儿投井的悲剧。就第一件事来说，其实，宝玉与戏子的结交虽然逾越了阶级分际，但并不是特别严重，之所以会变成大问题，主要是因为蒋玉菡身为忠顺亲王的宠儿，却私逃出府，对王爷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和情感的伤害，所以才发狠四处追缉拿人。宝玉既然是蒋玉菡的密友，外面人尽皆知，而贾家的等级又低于亲王，亲王府当然一定会来询问，以致东窗事发，宝玉还被误会为引逗蒋玉菡私逃的关系人，这么一来，不但宝玉行为不端，连带让贾家也得罪了亲王，事态就严重多了。

更不幸的是，贾政在送走使者转身回来的路上，竟然碰到了贾环，而贾环又使黑心陷害宝玉了，他添油加醋、扭曲事实，让宝玉的行为从三分不当变成了十分罪恶，于是让贾政听了更加痛心疾首，才动怒请出家法，严惩这个不肖子孙。回目上〈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不肖」，就是指宝玉种种违背家风的行为。

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一场父子紧张的四个重要意义吧。

第一，贾政的做法在当时大家族的教育形态里，其实是正当而合理的，在心态和做法上，他都并没有狠毒，只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所以才会这样地狂怒爆气。并且我们要注意，虽然贾政下手很重，但其实那还是皮肉之伤，虽然很痛，却没有伤筋动骨，所以宝玉将养一段时间以后就恢复了正常。而那样的皮肉之痛，主要的用意也是要给予教训、警诫的作用。

第二，宝玉的行为让贾政背上了「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罪过，所以他恨宝玉，却也恨自己，这是一种「养子不教父之过」的自责，所以与其说他是愤怒，不如说是悲痛，才会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第三，贾政听了贾环的告密，之所以会气疯了的缘故，就是因为贾环所说的伪事实，严重抵触了贾家的家风，让贾政又惊又疑，所谓的：「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因此，贾政才会在急怒攻心的情况下，没有再去查证事实，就气急败坏地动用家法。当然，他也没有想到贾环居然会坏到说谎的地步，这才信以为真。

由此可见，贾家是何等地宽厚，百年以来，居然没有发生过任何虐待下人的事故，所以前面第三十回也说王夫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对照西门庆这种暴发户，就可以突显曹雪芹所写的贾府，确实是要表彰贵族文化中优良的部分啊。而且，从贾政所谓「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的说法，可见贵族虽然享受很多特权，却也要受到社会的监督，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第四个重点，就是这一场父对子的管训惩罚，惊动了贾母，贾母动用母权，以孝道压迫贾政，而解救了宝玉的灾难。由此可见，传统中国社会非常注重孝道，连带地也让母权高张，尤其是寡母，更成为家庭里的最大权威。也因为如此，宝玉捱打的这场事件最大的影响，就是贾母以母权压制了贾政的父权，从此以后，贾政不敢再参与宝玉的教育，而宝玉也获得了更大的自由，过着更遂心如意的生活。

这个结果实在是始料未及，一场父权的伸张却导致了一个更被压抑的父亲，教育失了准头，宝玉就更加走不回正道，而贾家的未来也更加暗淡、甚至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