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新华社十年总结：乱世生机

【音频文字稿】

从84年新华社来调我，一直到94年我正式离开新华社。我觉得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幸运的十年。为什么呢？中国人喜欢讲天时地利和人和，就是三美具。三个东西都齐备的时候，就能够成就很多美好的事情，人生也是这样的。

我现在想起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首先讲天时，84年到90年是整个中国改革开放，思想解放，大起大落，历经风险，像坐过山车一样的十年。首先，第一，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都追求的是一种超稳定结构，而几千年的文化传统，特别农耕文明和封建制度，作为政权，是需要顺民的，不需要有思想的，就是愚民政策嘛。孔子就说过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听话就行了，不让他有思想。西方人也有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就是它本身就是一个几千年形成的传统，需要顺民，不需要思想，需要愚民政策，不需要启民思路。

这几千年形成的，而且需要一种超稳定结构。没有想到，在邓小平的手里，居然号召和启发全体民族来反思昨天、展望明天，解放思想。大家想一想，这个就相当于那个黄河经过了平静的西北，然后到了这个秦晋高原，突然过了壶口，一下子奔流直下3000尺，既有充分的活力，同时也是泥沙俱下，真是这样的。

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政治人物，既能够焕发它的活力，又能够把握得住它的不确定的破坏性力量。所以这里面，真是我越回想起来，越是伟大的邓小平。这个舵手就相当于那个黄河船夫的船长一样，他真能驾驭这艘船，在惊涛骇浪当中，经过一次次的险摊，经过一个个的波澜，而且没有翻船。这点正好是我们都经历了，我们都参与了，这是天时。

第二个地利是什么呢？当时的中国，小平有一个最伟大的判断，就是人类社会将会有几十年的和平期，大的战争打不起来。所以当时邓小平做出很多很了不起的事情，第一个惩罚越南，让中国获得了几十年的平安安宁；第二个百万大裁军，把军队大规模的缩减，然后把有限的资金全部用到经济建设上来，这些手笔都是很罕见的。

第三个呢，由于人们的思想解放，特别有些解放超越了当时的发展阶段，有点像黄河已经挡不住的时候，他就能够不怕别人的辱骂，最后制定了一个四项基本原则来规范改革开放的这个路径。

最后至于怎么改革开放，小平只有一句话，摸着石头过河。我也不知道怎么改革开放，但是我知道尊重人性，解放生产力，发展就是硬道理，人民一定要幸福，人们一定要安康。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只希望在我的手里，中华民族不被开除球籍，中国强大起来，人民得到幸福的生活。他非常朴实，这种朴实就是说不讲大道理，不拼命地强调意识形态。

最后反而在这种过程当中，整个全民思想大解放，体制内、体制外、城市、乡村，南方、北方、发达地区、落后地区，看起来一片混乱。但是正是这个乱的当中出现了边缘突破，很多人通过个体的努力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时代和社会，然后千万股力量构起来，就创造了一种伟大的中国奇迹。

还有人和是什么意思呢？那个时候的人，像我们，都非常珍惜这个伟大的时代。因为憋了多少年了，不知道冬天的寒冷，你怎么能够珍惜春天的温暖呢？我们已经经过了非常严酷的寒冬，好不容易23岁赶上这个好时代，正好就是这么个年龄期，是青春作赋能干事的时候，既有激情，又不幼稚，既稳重，然后又不失活力。最后有一大批像我们这样的人，特别是文革中走出来的就是77、78级的大学生，成为这个潮流的推动者、参与者。天时地利人和的凑齐，使我们经历了这个十年，我们把它叫作辉煌十年，激动人心的十年，而且是决定整个中国命运的十年，我就感到非常庆幸。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观点。

第二个观点，虽然小平的这个改革开放好像就是短短15年时间，他92年南巡完以后，93年基本上告别历史舞台，在家静养，97年乘鹤西去，但是天空了无痕迹，鸟儿已经飞过。他所制定的航线和航路，谁要想颠覆它，谁就会被历史所惩罚。这点将会一次次表现出来，就是他至少给整个中华民族找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一条有别于几千年的这个封建主义，还有这个几十年的教条社会主义探索的一条康庄大道。这个也就是在这十年当中奠定的。这是第二个事情。

第三个事情呢，我这十年走下来以后呢，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到84年，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未来怎么走，基本上是一个市场非常活跃的时期。84年以来，开始从农村改革全面进入城市，然后从局部改革进行全面改革，从一个所谓的就说是内部的改革，变成一种开放和改革并重，到后来是以开放促改革。这个探索一次次的试错、一次次的摸索，最后64掀起了巨大的危机和风浪，但是我们过来了。过来以后呢，后来的两三年差点走回头路，后来小平以将近90高龄的这个年龄南巡，把这个弯给拧了过来，最后终于确定了整个中国走向市场经济的不归路。

但走上不归路以后，一下子控制不住，又开始经济过热，差点翻船。这个时候朱镕基也属于名载青史的，利用他的铁腕手段，硬是把这个问题给压了下来。到94年基本上这个时代进入到一个如歌的行板。

这个时候，作为我个人，经历完这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以后，再加上整个大的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其实这个社会已经开始不需要创新型的思想，也不需要像西部一样的这种英雄了。再加上媒体开始严格的控制，所以我觉得我的历史使命基本完成了，正好我从30岁到40岁，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

这个时候我觉得时代变了，我们的历史使命要完成了，最后我也应该告别昨天了。我走之前拍了一部片子，这个片子非常精彩，叫《南方的河》，总结广东在整个中国改革开放这十多年所扮演的角色。我为什么取名字叫《南方的河》呢？其实有深刻的寓意的。最后这个片子拍完了以后，当时的秦朔是《南风窗》的一个优秀的记者，来采访我。我们有个对话，这对话到现在我都很重视。我认为这是我的思想自传。这个对话长达1万字，影响很大，题目就叫作《最后的江流》。这个“最后的江流”既是讲国家也是讲改革，也是讲我个人的命运。

我讲到今天的中国改革开放就像珠江一样，珠江从云贵高原发轫，最后经过了岭南这些重叠的山川，最后进入了肥沃的珠江三角洲，最后他将汇入大海，汇入大海以后水天一色，江流消失了。大海辽阔的胸膛，包容了这么一个东西，一个时代结束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平庸的时代开始了，平淡的时代开始了，平凡的时代开始了，一个野蛮时代，野心时代，金戈铁马的一种传奇大时代已经彻底结束。那这个时候，我觉得作为这么一个时代的参与者，一个观察员，我的任务基本完成了，就像最后的江流一样，我也即将告别这么一个角色，去寻找我新的一种人生去了。

这就是我作为记者对这十年，也是为这个阶段的中国做的一个判断。最后事实证明，我这个判断成立的。我走的时候，当时整个新闻界非常惊讶，非常惋惜。印象特别深，有几篇影响比较大的文章，一篇是《南方周末》写的一篇评论，叫作《王志纲寻找第三种生存、第三种力量》。就是王志纲他离开了，他要去寻找一种既有别于官，又有别于商的一种自立自强自尊自信的这种生存方式。但是有没有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为我祝福，他们感到深为惋惜。还有那个《新周刊》的总编封新城写了篇文章，也就说是伴随王某人的离开，中国改革开放前线的第一观察员将从此缺位吧，还有那个《南方窗》也发表了很长的文章，就是觉得很惋惜。

大家都很关注这个事情，但从我自己本身来讲，其实我也决定开启我的新的一种人生。这个人生我说不清楚它是啥，甚至于像中国的改革开放一样，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但有一点我是坚定不移的，就是要探索一种第三种生存制度，既不依附于商，也不依附于官，能不能够特立独行，自立自强，自尊自信。当然后来的历史证明这条路走通了，这点还得感谢改革开放。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没有体制外，只有体制内，每个人的命运都被组织所管束，那么整个中国既谈不上活力，也谈不上人格，也谈不上独立和尊严，也就谈不上我们。得感谢体制外，这就是感谢邓小平了。

第二个，既有体制内也有体制外就形成一种很好的竞争。这个时候在竞争的过程当中，才有了智库的这个产生的基础，智库就是体制内和体制外都同时要去购买智力服务思想。美国有个经济学家叫科斯的，成天讲中国的未来，思想要有市场。但他这个观点我不太赞同，因为西方人看问题，认为一切都是可交易的。其实这个东西有它一定的道理，但在中国这个独特的国家，不是一切都可以交易的，有很多东西是不能交易的。但是思想、智慧，当它能对生产力和社会的发展提供极大的作用，特别在顶层设计上发挥巨大作用的时候，不仅体制内和体制外，甚至官场和市场都愿意作为外脑服务来购买，就说明这个社会进步了，就不是说拍脑袋想问题。毛泽东的时代为什么出大问题，就他一个脑袋想问题，全中国人民都不准想问题，这个中国非出大问题不可。

邓小平时代为什么伟大？邓小平号召全中国人民都想问题，唤起工农千百万。最后的结果，中国看起来虽然乱，但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最后获得了一个新时代。

那么以后，邓小平的这个实践将会告诉我们的后人，怎么能够解放思想，怎么能够释放成千上万上亿人的这个思想和活力，解放他们。这可是整个保障中国可以持续发展，而且能够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一个非常简单的常识。如果谁违背了这个东西，谁将会被历史惩罚。而我们作为其中的一员，既成了他的这个受益者，也算他的参与者，也成了他的感悟者。这就是我认为这十年对我最大的收获，也是这十年整个中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也是这十年为我后来这20年甚至30年40年创办独立的思想库和智库，创立了非常丰富的条件，非常充实的条件，使我们走的远而稳，而且还能不断地走下去。所以我感谢这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