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双峰政治：笼子已破，群鸟竞飞 （下）

【音频文字稿】

后来有个很精彩的故事。08年我去美国，当时在好莱坞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犹太籍律师，也是上海政府聘请的外国专家团成员之一。他在接待我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个事情，这个事情我一辈子印象都特别深。

他说王先生啊，中国我去过上百次。你知道，我们犹太人跟上海本身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的哈同花园、上海滩的华尔街、上海的金融中心，就是犹太人做起来的。所以当整个中国宣布改革开放的时候，我是去中国最勤的。当上海要开发浦东的时候，我也高度关注。（但发生了）连我这样的所谓的中国通都大跌眼镜的一个事情，你就可以知道东西方文化以及哲学的这种差异了。

我说，你具体把事情讲详细一点。他就说，92年我到上海去，上海市的最高领导请我吃饭，在浦西和平饭店，当时浦东还没有开发起来。双方举着杯子的时候，这个领导指着窗户对面就说了，不久的将来，我们将在这地方重建一个华尔街，重建一个曼哈顿，我们将重建一个新上海，重新恢复昔日上海的辉煌。他说欢迎你们来投资，你如果现在过来，我给你一千亩地没有问题，价钱都很好说，赶快来。他说这是发财的机会，你发财，我发展，机会难得，你是我们中国的好朋友。

这个犹太籍律师接着说，听完以后，他脑子里就在想，法律基础在哪里，还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个宪法并没有奠定起来，还有民法土地法一系列的这种东西，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凭这个官员一张嘴，这是不可能的嘛，这个交易都没法进行。

作为一个犹太人，作为一个律师，他说，我认为这位领导简直就是在开玩笑，所以我没接这个招。他说，没有想到我人生当中最大的一次失误就是这个。从92年到我们见面的2008年，十五六年下来，整个浦东全部甚至超预算地兑现了当时的构想。现在已经不是台湾人进去了，欧美财团世界500强全部抢滩浦东。浦东真正成了世界的经济中心之一和制高点。土地从当时10万块一亩变成上千万一亩，而且是寸土寸金。

他说我解释不了这个问题，这就是中国的奥秘，中国的奇迹。但谁能解释得清楚这个问题？中国这个崛起真是不可阻挡。我就说，这可能就是中国的国运吧。这个故事可能谁都说不清楚，整个中国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那么再回到我采访的93年。当时整个系列采访结束后，回到北京，我写了一组调查报告，其中第一篇文章叫作《笼子已破，群鸟竞飞》。我不敢说“乱飞”啊。经济约束破除后，中国经济之活力之强大，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个时候想起来，当时基辛格说过一句话，这个老狐狸还是很厉害。

当苏联崩溃的时候，整个西方都认为，下一个肯定是中国了，社会主义阵营全部崩溃，都等着收尸。没想到基辛格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看到的只是社会主义，好像东方苏俄跟中国是同类的，但你们根本没看到另外一个问题，斯拉夫人和中华民族完全是两回事。斯拉夫人是很刻板的一个民族，中华民族则是一个天生具有商人素质的这么一个民族，他们务实，他们敏捷，他们勤劳，他们善于学习，他们极具企业家精神。

这是基辛格的原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只要给中国一个空间，他的能量将燃成熊熊大火，你们根本没法想象的。果然这个老狐狸说得很对。当时整个中国从南到北，创富之火一点燃起来，从乡村到城市，从沿海到内地，从小地方到大上海，真是不可阻挡，但不可阻挡的背后也带来无序和混乱。而这个无序和困难最后在一个超级干才朱镕基的手里，调整了过来。

但是最终的结果，伴随92年的小平南巡和93年的经济的火爆，中国的经济发展终于走出了笼子经济，为后面加入WTO的市场化、按照市场化的方式进行发展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基础性条件。后来这篇文章出来以后，还惹出了一个很大的政治上的问题。

有一天我们社长找我了，新华总社社长，当时还是很温和的。新华社的一个优点，就是对自己的记者还是很保护的。他跟我讲，说志纲同志啊，陈云同志的大秘书找上门来了，说这个文章的题目，好像是对着陈老来的，上面很敏感。我说，是不是对着我不知道，但是客观现实确实是这么回事。他后来安慰我说没事的，上面只是问了一下，问有没有什么背景，后来了解完以后就没说话了。

这个秘书后来当了中央相当高级别的领导，就不说他了。我当时很敏感，很注意这个事情，后来没想到95年陈云同志就走了。但94年的时候印象特别深，就是李先念逝世了，突然逝世，陈云极其罕见地发表了一篇小文章《悼念李先念同志》。李先念在共产党历史上也是非同一般的辅佐陈云的一个懂经济的副总理，后来曾经当了国家主席。李先念走后，很多人都没注意这篇文章，我注意到了。在这篇文章里面，平时沉默寡言的陈云居然会带一种自我检讨的方式说了几句话，对历史做了一个交代，也是一种遗嘱。

今天回头来看，陈云这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还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人物，还是很实事求是的！他专门讲了自己的一个事情。因为陈云这几十年来，包括改革开放以后，从来没去过广东，这也是备受人们诟病的东西。说小平都几次南巡了，陈云你为什么（从来）不去？只到上海或者杭州听评弹。因为共产党对这个姿态很看重。最后陈云在这篇文章里面专门对这个事情做了一个交代，带有半自我检讨的性质。

他说：先念同志和我虽然都没有到过特区，（他俩从来没去过，对特区他们是持不同看法的，所以共识真是很不容易的。）但我们一直很注意特区建设，认为特区要办，必须不断总结经验，力求使特区办好。这几年，深圳特区经济已经初步从进口型转变成出口型，高层建筑拔地而起，发展确实很快。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规模比过去要大得多、复杂得多，过去行之有效的一些做法，在当前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很多已经不再适用。这就需要我们努力学习新的东西，不断探索和解决新的问题。

你看，作为一个笼子经济的倡导者，作为整个中国计划经济的奠基者和主持者，最后他也与时俱进，通过说深圳、说特区、说南方的开放，其实对自己昨天的一些观点，也做了些反省和反思，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那么通过这篇文章，最后再回应到93年，我写的那个《笼子已破，群岛竞飞》，其实真的是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而这个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我自己的新闻生涯即将结束了，当然也意味着伴随整个中国往前走，我将会要开启我新的生涯。后来的这个二三十年，作为新华社记者深度参与整个中国改革开放探索的这十年，为我后来做战略思想库和智库，帮住企业、区域，甚至国家做顶层设计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是没法做好这个事情的。当然如果光有这样的经历，没有市场化的历练、市场化的参与，也是不能做好这个顶层设计的。

我经常讲一句话，战略要看得见，摸得着、可操作，就是说，做任何事情一定要看得见，第二个要摸得着，更重要的是要可操作。宏观在手，微观在握，结合这两者，才能把事情做好。这些都跟我这段新华社经历有很大的关系。所以非常感谢这段经历，从这点来讲，不管邓小平，还是陈云，都是改革开放这些年来能够获得巨大成果（起到巨大作用）的伟大人物，都是永永载青史的人物，真的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