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90年代初期：狂飙已逝，败像显现，国家与个人如何突围？

【音频文字稿】

1993年9月份，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时候呢？整个中国小平南巡所掀起的这场狂飙、这场开放热潮，因为来势太猛，短短的一年就出现了败象。经济过热，从南到北，这个时候,中央看问题不行了，小平这个人还是非常厉害。他钦点朱镕基，当时朱作为常务副总理，从上海进军北京，最后小平就把这个重担交给了他。朱镕基以常务副总理之身份，兼任了中央人民银行行长，来整顿金融，整顿虚火。朱镕基这个人非常厉害，他把所有的手段并用，当时攻击他的人将他叫作“经济沙皇”。不管你怎么说，他真有办法。

最后，就是一个常务副总理，而不是一国之尊，硬是把经济虚热给压住了。包括限期限时要银行行长贷出去的款收回来，要不就撤乌纱帽；包括清理三角债，使经济重新活泛起来。朱镕基这点真是了不起，如果没有朱镕基，这次中国过不了坎的，要出大问题的。

当时还有个插曲，牟其中的事情。牟其中传奇是怎么来的？就是当时经济过热以后，出现了大量的产品积压，特别是轻工产品，罐头啊、啤酒啊、衣服鞋帽这些全部积压。

这个时候国家面临的局面，一边是出现积压，经济停摆，一边是俄罗斯崩盘，没有轻工产品，生机难续，嗷嗷待哺。牟其中这种人就是个疯子，他有什么特点呢？因为眼界很开阔，他反而能够违背常识和规律，做一些人们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他居然是跑到俄罗斯去，了解到俄罗斯的商品匮乏现象。

但是俄罗斯又面临即将解体，独联体在闹，俄罗斯有大批重工业产品，特别是飞机，我们叫安24。飞机还在地方摆着，有东西没钱，牟其中就发现其中巨大的商机。他通过打时间差，把俄罗斯的两架飞机卖给了川航。然后川航出具了一个转移支付和托付的信用书。牟其中组织了几十个车皮的积压罐头、衣服鞋帽等拉到了俄罗斯，最后完成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交易。

但是牟其中犯了什么错误呢？这种交易的失败可能是非常大的，为什么他能成功？后来我跟牟其中交流的时候，我说你把偶然当成了必然。这种以物易物没有中间金融机构为什么走不下去？它涉及一个问题，谁先给谁后给？又没有信用机构。

牟其中这个事，当时的这一步是谁跨出来的，是俄罗斯那边，也就是飞机方。为什么飞机方敢跨出来呢？是因为他们面临一个问题，如果这步不跨出去，我就什么都没有。工厂马上就垮了，苏联解体了，既然这样，我还不如搏一下。所以他就跨出了这惊险的一跳，这一跳跨出来以后生意就全活了。至于最后的交易完不完满我们不知道，但这个生意算做成了，牟其中由此一下子名扬天下。但是呢，他的悲剧在于他把偶然当必然，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我都做了，还有什么我做不了的事？这也是牟其中的后患，就不谈它了，后面我会专门讲我跟牟其中的关系。

当时的整个中国，短短的一年狂潮涌起，后来一年下来就玩不下去了，直到朱镕基的整治，慢慢地出现成效。到了1993年底的时候，社会开始平定下来，但这个时候新闻已经没法做了，下海狂潮也结束了。很多下海的人都呛了水逃回来了。

这时候我得到了一次机会。因为我当时是健力宝的总顾问，健力宝要到美国去开一个分部，到纽约华尔街，当时健力宝在中国名气相当大，再加上李宁加盟健力宝搞李宁服装。

那时候人们还是很有创造性的，就特邀我加入代表团去美国。那是不得了啊，超级肥差。我记得我们那个社长直流口水，那个眼馋啊，搞得我没办法，只好哄他。我说我已经给对方说好了，第二批就是你去了，然后才勉强让我去的。我就跟这个健力宝代表团去美国了，去美国的故事之前讲过，多的就不说了。

我把美国主要的地方全走完了。先到了纽约，美国那种现代气息扑面而来，就像农村孩子突然到了上海那种感觉。高速公路上几十条车道，成千上万的车如流水哗哗走，里面装的是狗啊猫啊等宠物，拖的是车屋或者游艇。我们当时还是踩自行车的时代，高速公路都没见过，看到这种场景，跟国内比，感觉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后来在纽约逛完了以后，又到了新泽西，又访问了五月花号过来的地方，还有波士顿等，最后又飞到了旧金山，旧金山再到洛杉矶，把这些走完以后又到了夏威夷。该看的都看完了，在看的过程当中又思考了很多问题。

当时一个最大的思考就是，觉得作为一个记者，可能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因为到了40岁了，一个青春作赋金戈铁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第二，国内新闻现在处于这么一种低潮，我的擅长是写问题，我的梦想是学习当时美国的无冕之王李普曼，成为一个社评家，因为我对问题的本质和主要矛盾还是很敏感的。

我相信，如果国家允许一种智库的存在，允许第三种思想的存在，我确实会用一种评论员、专栏作家的方式，继续推动社会前进的，就像美国的弗里德曼。但这个时候新闻已经到了没法干的地步，没法干就只能当官。但我又不愿意当官，因为从跨出大学那天起，我就决定坚决不走仕途。做人莫当差，当差不自由，我想做一个自由的人。当官是谈不上思想自由的，所以是很痛苦。但是下海又不愿下海，我更不愿意去当什么“九二派”挣钱。

这可能跟我的家庭教育有很大的关系，从骨子里面一直看不起商人，也不愿意自己成为商人。我可以帮助你从奸商变成儒商，包括帮健力宝，包括帮助其他的企业，但是我不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包括帮杨国强做碧桂园。可能正是这种nb吧，再加上也有点本事，所以反而很受企业家尊重。

当时在美国见了一批落魄明星，前面我有讲过，后来这些人回到中国都成了高等华人了。当时在纽约他们都是“走鬼”。“走鬼”是广东话，什么意思呢？那些人在美国是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都是自己谋生，只能在街边，拿个画架给人家画画，十美金画一幅。大批的华人在那地方画画。我当时也画了一幅，为了接济一个画家。画完以后，我旁边一个朋友说画得不好，坚决拒绝给钱，我当时还和这个朋友吵了一架，硬是要给他十美金。正在给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走鬼啦，警察来了”。画家拎起画架就跑，斯文扫地，这帮人当时很可怜的。像陈丹青他们这批人都这么过来的，那时整个中国和美国两个国家的差异之大啊。

所以现在特朗普和美国为什么对中国这么集体反弹呢，我相信他们实在受不了——当年你们中国人多狼狈，你们再美丽的姑娘都只能给我们当丫鬟；你们再伟大的艺术家都在我们街边当走鬼，怎么一夜之间你们跟我们就平起平坐，甚至还超越我们呢？短短的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啊。所以美国人为什么要再次伟大，这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在这次美国之旅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办。后来又回到香港，在香港待了三天，就发现很多去过美国的大陆人，密集聚在香港，开窗口嘛。其中我有一个朋友，原来是深圳的一个相当高领导的秘书，也下海了。他们下海比我们更厉害，一下子参加了总参情报部，马上就给了他一个单程票，这个人就成了香港人了。

他成了香港人以后就有很多特权，第一个可以买走私车，给办证；第二个办公司可以免税；第三个可以合法走私等等，好多优势，所以好多个体户就买这种单程票。当时他也拉拢过我，我没有参与。他当时在香港已经做很大的生意了，接待我的那个手笔、那个风光，没说的了。后来在香港待了三天以后，我终于下决心，看来我得离开体制了，要走了。但是走并不是说要去捞大钱，但是路在何方？当官你不想当，经商你不愿意干，那还有没有别的活法呢？

所以当时我意想当中有一种第三种生存，既不依附于官，也不屈从于商的这种道路。这个路我不知道能不能走通，但是有一点叫底线思维。按照习大大他们说的底线思维，我还是很自信的。我认为自己肯定饿不死。所以当时就决定要走，我给自己设计了一套生活模式，叫自由撰稿人、独立制片人、市场策划人。

我想我就算只赚个稿费，衣食钱还是可以挣到的，因为当时名气还有的嘛。第二个做独立制片人，我当时做了五六部片子，已经很有自信了。事后证明，我下海前挣的第一笔钱就是做了一部电视片，叫《老板你好嘢》，纯粹是十集商业片，我的第一台汽车就是这么挣来的。后来我就发现，做电视比写文章更来钱，因为它是产品。第三个呢，就是做市场策划人。那个时候从香港回去以后，正好碧桂园来找我，我就开始通过跟碧桂园的合作，真正地展现和释放了自己的潜能。

所以这三个东西，我相信底线意识，我又不攀比他们那些富豪的生活，吃饱饭应该是问题不大的。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摸着石头过河，像小平说的，这样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当时不敢说要打造智库，你现在连饭都没吃饱，脚都没站稳，你吹什么智库呢？但是骨子里面的智库梦绝对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后来回到国内以后，很快就提出来离开，经过了好多周折，最后终于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让我走的。

第一个交房，因为当时我们那个顶头上司，那是我人生当中遇到的唯一的一个恶人。自私、颟顸、报复心强、嫉妒。他就是嫉妒，拼命往死里整我。但他没法整，因为你冰清玉洁，怎么整呢？最后我要走了，他还要斩尽杀绝，提到三条，我全答应，第一个交房子，我说给一年时间我交给你，很多人调走都不交的，我一年以后果然交给他了。

第二个他说你是不是要离开广东？我答应离开广东，因为我知道如果留在广东，我的影响太大了，对他不利。但是我的确是去北京啊，不过后来从北京下海又回到广东了，这个是后话了。

第三个，他说你不能经商挣钱，那是黑钱，我说是的是的，这种傻瓜话他都能说出来。我当时因为想走了，不想跟他纠缠了，最后我才算是从广东调到了北京，我是从北京下海走了的。但这个人我真的一辈子绝不宽恕。生活里面还有这种恶人，我真的没见到过，但是倒过来我很感谢他。所以我们经常讲小成功靠朋友，大成功靠敌人，庆幸有这么一个敌人，他激发了我这种勇气，激发了我的精气神，激发了我的潜能，才能做出后来一番事来。这就是辩证法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