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菱角 结发之盟不可背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的聊斋篇目叫《菱角》。我更喜欢把这次课程叫观音和菱角。因为《菱角》既是写稚男少女的爱情故事，也是天人感应、诚则通神的神话。小说人物生动，最妙的是似乎处于配角地位的观音，救苦救难的菩萨，女主角菱角，结发之盟不可背的菱角。

听众朋友相信不相信，菩萨也有分工。大肚子弥勒佛算办公厅主任，韦陀算公安部长，观音菩萨该算民政部长，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唐僧多次遇魔，都靠观音搭救。孙悟空吃了泰山不谢土，有一次竟咒观音“活该她一世无夫”。其实猴儿的话有几分道理。佛界衮衮诸公，哪个不是独身？谁见过菩萨拖儿带女？佛界讲四大皆空，色即是空。奇怪的是，观音菩萨进了聊斋，竟管起儿女私情，脱掉神佛外衣，披上慈母的旧衣裳，给一对爱侣护航。这是不是胡诌？不是，蒲松龄就这么写。

菱角年龄很小，在这个别致爱情故事出现，有点儿名角登场“挑帘红”意味。男主角胡大成颠沛流离在小说里占主要篇幅，但在两个人爱情关系中处主导地位的始终是菱角。胡大成和菱角的爱情纯洁无邪。一双小儿女给蒲松龄描绘成稚气、诚挚、执著的形象。

大成上学路上路过观音祠，看到一个风姿秀美的少女领小孩在里边玩儿。因为她“风致娟然”胡大成“心好之”，马上问姓名，知道是焦画工女儿菱角，再问“有婿家无”，菱角“酡然曰：‘无也。’”“酡然”是少女羞红脸的样子，反映出菱角燕婉、羞涩。大成接着说：“我为若婿，好否？”菱角答复：“我不能自主。”但是菱角已用眼睛自主：“眉目澄澄，上下睨成。”八个字形神兼备、逼真活跳。

菱角说“我不能自己做主。”一双明亮清纯的眼睛却上下打量胡大成，对胡大成也很欣赏。蒲松龄没用多少笔墨写菱角如何“娟然”，他写她的眼睛，眼为心之苗也画眼睛画出心灵。她自称不能自主，她的明亮的眼睛却透露出“意似欣属焉”。大成对菱角求婚得到“不能自主”答复，扫兴地要离去，菱角“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提醒胡大成求婚最佳途径是找父亲的好朋友做媒。

胡大成答应，觉得菱角聪明又情，更喜欢。回家跟母亲实话实说。胡母只有这么个儿子，常怕儿子不顺心。立即求崔尔诚前去。焦画工要许多财礼，事情眼看办不成。崔尔诚极力向焦画工介绍：胡家是名门，胡大成是出色人才。焦画工同意了婚事。如果不是请菱角父亲的好友出来做媒，菱角父亲必然不同意。小小菱角料事如神。无怪乎胡大成对她的印象是“慧而多情”。智慧超人又温柔多情是菱角的性格主调。

蒲松龄写天真少男少女爱情，也为观音救苦救难、仁爱助人写颂歌。胡大成之母素来信佛特别信观音，嘱咐儿子经过观音祠“过必入叩”，这个举动感动了观音，多次给胡家帮助。胡大成和菱角在观音祠一见钟情，就不是巧合，清代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说，这是观音菩萨“分来一滴杨柳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女主角菱角小说开头露了一面就杳如黄鹤，接着是胡大成战乱中的经历。胡大成伯父在湖北任教官，妻子在任所死了，胡母派胡大成奔丧，胡大成在湖北住几个月后想回家，偏偏伯父生病也死了。胡大成在湖北滞留很久，恰好强盗占据湖南，家里音讯隔绝，胡大成流落乡下，孤苦伶仃，惶惶不安。

一天，有位老妇在村里转悠，到太阳偏西还不走，她跟人说：“遭受离乱，无家可归，自卖自身。”有人问：“你卖什么价钱？”老妇说：“不屑给人做奴，不愿给人做妻，谁愿意认我为母，我就跟他走，不管给不给钱。”人们都笑，自卖自身，却要当母亲？！胡大成听说，跑去看，发现老妇有几分像母亲，一头撞到怀里大哭，邀请老妇回家做母亲。

这一段特别有趣，一个卖身者，一不做奴，二不做妻，偏要给买主做至高无上的母亲，自古未有，天下奇闻。思母心切的胡大成却发现老妇和母亲有几分相似，带回家做母亲。其实老妇是观音大士，她果然当起母亲来。做得十分认真、相当称职，不仅尽母亲之职，还尽母亲之心，给胡大成做饭、洗衣、织草鞋，辛劳得像亲生母亲，如果违背她的意愿，就像责备亲生儿子一样责备大成；胡大成稍微有点儿病苦，老妇的关怀照顾超过亲生母亲。

这段描写是非常温馨，观音在《菱角》中救苦救难，比起《西游记》中观音动不动就替孙悟空解忧排难相比，另有一番风采。《菱角》中的观音，平易、温柔，主要不是代表降魔斗法的神力，而有温情、谐趣、另样美感。聊斋观音再不是《西游记》手执杨柳枝，优雅而轻巧地抛洒几滴圣水，救活人参果树的菩萨，成了铺下身子亲自做母亲的贫苦老妇，在人间吃苦，而且不是一天一时。观音化身母亲像春风化雨，温熙祥和。自有了观音传说到清代，神话小说，野史杂录中，观音菩萨为哪位平民百姓煮过饭、做过衣、编过鞋？只有聊斋先生这位穷秀才会派给至高无上的菩萨如此苦差，也只有聊斋先生这样的艺术家，才能独辟蹊径。

有一天，老妇对胡大成说：“儿子长大了，婚姻伦常不能废，三两天内，我给你娶媳妇儿。”胡大成哭着说：“儿子定了媳妇。只是南北隔绝。”老妇说：“兵慌马乱，为什么守株待兔傻等？”胡大成又哭着说：“不要说结发盟约不可背弃，现在谁肯把娇女交给我这浮萍一样外乡流浪的人？”老妇不回答，只顾给胡大成准备婚事用品，门帘、床帐、被褥、枕头，十分完备，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

有一天，太阳落山，老妇对胡大成说：“点着灯不要睡觉，我去看看新媳妇来了没有。”说完出门。三更天将完，老妇没回来，胡大成听到门外有吵闹声。出门一看，有个女子坐在院子里低头小声哭泣，头发没梳，乱蓬蓬的。胡大成惊奇地问：“你是什么人？”女子不回答，继续哭。过了好一会儿，说：“你娶我来，不是你的福气，我要一死了之。”胡大成大吃一惊，什么缘故？女子又说：“我小时许配胡大成，没想到大成到北边去一直没音信。父母强迫我嫁到你家，我的身子可以被拉来，我跟随胡大成的志向，哪个也没法让我改！”胡大成也哭起来，说：“我就是胡大成。你是菱角吗？”女子不再哭了，非常吃惊，不相信是真的。两人拉着手进入房内，在灯下细看，女子说：“这不是做梦吧？”

两人转悲为喜，说起分手后的遭遇和相思之苦。原来战乱后，湖南百里荒无人烟。焦画工带全家逃难，跑到长沙，又受周家聘礼，约定把菱角送到周家。可菱角只是哭，不肯梳妆打扮，家人硬把她塞到周家迎亲的车子里。中途，菱角从车上摔了下来，有四个人抬着轿子，说是周家迎亲的，让菱角上轿，抬起来飞跑，到胡大成家，才停下来。有位老太太拉着菱角说：“这就是你丈夫的家。只管进去，不要哭啦，你家婆婆，一早一晚也能过来跟你们团聚啦。”说完就走了。胡大成问明白这事，猛然醒悟：我认的母亲是神仙啊。

确实，菱角和胡大成团圆，完全是化成“媪”的观音一手促成。“媪”先要考验儿子是否忠于爱情，就提出要给胡大成娶亲：“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娶之。”胡大成老老实实回答：“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听了心中暗喜，但还要看看儿子的坚定性，就又说：“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胡大成哭着说：“结发之盟不可背。”胡大成幸好经得起考验。

观音试出大成的诚意，她的慧眼又看到菱角被父逼嫁、誓死不从，菩萨就用分身法活动起来。一方面是“母”或“媪”的身份，一方面是菩萨的身份。作为母亲，媪认真为儿子准备婚礼。贫穷的家庭原来没有的“帘幌衾枕”一下子冒出来，这是菩萨的法力，千里之外的菱角突然给拘来拜堂，更是神力。菱角被人“强置车中”又“颠坠车下”，观音点化出“四人荷肩舆”接走菱角。观音自己又以“老姥”也就是老太太身份出现，亲手把菱角推进胡大成的居所，还叮嘱上两句：“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这两句话多像是慈祥的母亲为受尽苦难的孩子拭泪，多细心、善良的观音。

观音还有另一种菩萨心肠：她一方面为青年男女的爱情幸福奔波操劳，另一方面故意不告诉这对青年男女事情的来龙去脉，留一份意外惊喜给他们享用。让恋人品尝失而复得的爱情美酒的醇香。多么富有人情味的菩萨！

菱角和胡大成团圆，夫妻烧香祝愿：母子早日团聚。胡母从战乱开始，就跑到深山躲藏。有天夜里，人们说强盗来了，胡母惊慌失措奔跑，遇到个小童，把缰绳交给胡母。胡母顾不上细问，被小童扶上马。马跑起来像风，瞬息间到洞庭湖。马踏着水面继续跑，马蹄下边湖水波浪不兴。不一会儿，小童把胡母扶下马，指着一家的门说：“这里可以住。”胡母打算谢小童，回头一看那匹马，变成一丈多高的金毛犼！童子跳上金毛犼，绝尘而去。

胡母敲门，大门豁然洞开，有人出来问：“什么人？”胡母觉得声音熟悉得很，一看，原来是儿子！母子抱头痛哭。菱角也起来，阖家团圆，高高兴兴。全家都怀疑老妇是观世音菩萨化身，念观音经更为虔诚。他们就在湖北买房置地安了家。   

聊斋塑造平民观音的世俗形象后，翻空出奇，写出胡大成母亲被救的神奇场面。胡母战乱中有“童子以骑授母”，这马转眼间到湖北湖南交界的洞庭湖上如履平地，“踏水奔腾，蹄下不波”，胡母下骑，马化为金毛犼。而金毛犼是传说中观音的坐骑。蒲松龄似乎特别细心保持观音平民形象，不让观音像在《西游记》那样摇身一变成为安坐莲花、手执杨柳、玉瓶的白衣大士，只让观音的坐骑出现，暗点“媪”即观音。蒲松龄写观音故事当然是佛法无边思想的表现，但他精心雕镂的平民观音形象在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却桂枝一芳。

菱角这个人物虽然着笔不多，但相当精彩，她只是在小说开头像彗星一样闪过，再出现在胡大成和读者面前时，是个不知姓名来路的“蓬首啜泣”少女。“媪”要为胡大成娶妇，胡大成声明有未婚妻，“媪”硬是给他拉来个新娘。这新娘宣布“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声明是胡大成未婚妻，身可致，志不可夺。蒲松龄有意和读者捉迷藏，不说观音救了菱角送来与胡大成团聚，让菱角用自己的语言行动展示她忠于爱情、宁死不肯背盟的个性。

陆放翁《书斋壁》有这样两句诗：“平生忧患苦萦缠，菱刺磨做芡实圆。”陆游自注：“俗谓困折多者谓菱角磨做鸡头。”女主角名曰“菱角”有受尽磨难始团圆之意。从小说中可以看出，菱角正是在磨难中显示了不凡的个性。 

《菱角》是稚男少女的爱情故事，也是天人感应、诚则通神的神话。我甚至怀疑，蒲松龄主要是为观音慈悲胸怀、仁爱助人写颂歌。观音四次向一对爱侣家庭伸出援手，给关键性救助。第一次，安排大成和菱角见面。“分来一滴杨柳水，洒作人间并蒂莲。”第二次，给胡大成做母亲。第三次，观音施展法术让离散情人团圆。第四次，观音派坐骑把胡母迎来，全家团聚。

蒲松龄精心创造的平民观音形象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前无古人。我把聊斋观音解读成“跟黎民大众共甘苦的平民观音”。2008年我在台湾佛光山向当代大德高僧星云大师请教：“大师，我讲聊斋说观音是跟黎民大众共甘苦的平民观音，我这样讲观世音，您看可以吗？”以“人间佛教”闻名于世的高僧点点头，说：“可以。”一字褒奖九鼎赐，我高兴得几乎找不到北了。

讲完《蕙芳》《菱角》两个优美的仙界聊斋故事，我们下次要连讲两个课程恶鬼，一个是《饿鬼》一个是《考弊司》，恶鬼又都和读书人关系特别密切。

原文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1)，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儿遨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无？”女酡(tuó)然（2）曰：“无也。”成言：“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常恐拂之，即浼崔作冰（3）。焦责聘财奢，事已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

【注释】

（1）观音祠：即供奉观世音的庙宇，唐人因避李世民讳，改为观音，亦称“观自在”，传说中救苦救难的菩萨。

（2）酡然：脸红状。

（3）浼崔作冰：求崔尔诚做媒。浼：求；冰，冰人，即媒人。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4）于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又病，亦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5）而已。

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萦廻村中，日昃(zè)（6）不去，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言：“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触于怀而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劬劳若母；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rú)煦(xù)（7）过于所生。

【注释】

（1）授教职：担任教职。

（2）吊影孤惶：形影相吊，孤寂彷徨。

（3）日昃：日头偏西。

（4）濡煦：关怀、照顾。濡，湿润；煦，通“呴”，吐出的沫。此句有相濡以沫的意思，指母亲对儿子的照顾。

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1）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娶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2）？”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3），甚周备；亦不识其所自来。

【注释】

（1）大伦：指夫妇伦常。旧时称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

（2）萍梗人：像浮萍一样到处飘泊的人。

（3）帘幌衾枕：新房的用品，窗帘、帷幕、被褥、枕头。

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烛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遂出门去。三更既尽，媪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蓬首啜泣。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胡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于是转悲为喜，相道离苦。

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1）。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女泣不盥栉。家中强置车中。至途次，女颠坠车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

母自戎马戒严（2），同俦人(3）妇奔伏涧谷。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piāo)遬(sù)（4），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hǒu)（5），高丈余，童子超乘(chéng)（6）而去。母以手挝门，豁然启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 疑媪为大士现身，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注释】

（1）涤地无类：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杀光。

（2）戎马戒严：处于战争状态。

（3）俦人：同行的人。

（4）轻迅剽遬：像风一样快速轻捷。

（5）金毛犼：传说是观世音的坐骑。

（6）超乘：跳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