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向杲(上) 得仇人而食其肉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个人和动物之间异化的聊斋故事《向杲(gǎo)》，这个得仇人而食其肉的故事如果做成动画片会相当好看。咱们中国古代文学一直有个传统，用“虎”和人的关系做文章讽刺黑暗社会。

早在《礼记.檀弓》 下记载：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非常悲哀。孔子停留下听了一会，派子路问：“你的哭好像有很重的悲哀。妇人说：是啊，我公爹给老虎吃了，丈夫给老虎吃了，现在儿子又给老虎吃了。孔子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搬离这里呢？妇人回答：这里没有苛政。孔子告诉弟子说：你们记着，“苛政猛于虎！”一家三代男人宁可给老虎吃掉，也不愿意把家搬到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的地方，孔夫子感叹苛重的政令和赋税比老虎还要凶猛可怕。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梦狼》提出一个著名论点：“官虎吏狼”。封建官场的官像猛虎，吏像恶狼，吃人不吐骨头。在《梦狼》当中官场吃人吃得白骨如山。《向杲》的故事描写良民受到欺压没地方申诉，没有活路，要求得公正，要想报仇，不得不变成老虎。化虎吃掉仇人既能报仇雪恨，又能保护自己。蒲松龄在“异史氏曰”阐述这个小说的意义：“天下之指人发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天下那些令人发指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惜满腹怨恨者只能老老实实做人，恨不能让他们都暂时变一变老虎！” 

人化虎是偶然性的，却又是善良民众惩治凶顽的必然，是无辜良民向残民以逞的魑魅魍魉斗争的绝妙手段。黑暗社会把人逼成了虎，相当深刻。这个变成老虎的聊斋壮士叫向杲，他为什么要变成老虎？他怎么样变成老虎？他变成老虎后做些什么？他变成老虎意味着什么？他变成老虎后还能不能再变回来？怎么样变回来？人变老虎有什么社会意义和思想价值？我们来看看。 先看看向杲为什么要变成老虎？                        

向杲是太原人，他有个哥哥向晟是他的庶母所生，也就是说，向杲是正妻生的所谓嫡子，哥哥是妾生的所谓庶子，向杲跟庶母所生的哥哥兄弟感情很深厚。向晟跟一个名叫“波斯”的妓女相好，割臂洒血发誓，要结为夫妇。因为鸨母要价太高，两个人的婚约一直没法兑现。恰好波斯养母要脱去娼籍从良，打算先遣散波斯。有钱有势的庄公子也喜欢波斯，一直想把波斯赎出来做妾。

但是波斯希望跟向晟做正头夫妻，波斯对养母说：“既然咱们一起离开水深火热的妓院，如果让我去做妾，跟留在妓院有多大差别？您好人做到底，请选择向生，让我跟向晟一夫一妻地过日子去吧。”养母同意了，告诉向晟，向晟倾尽家产把波斯娶了回来。庄公子认为向晟夺走心爱的女人，怀恨在心，在路上遇到向晟，破口大骂。向晟不服，反唇相讥，庄公子嗾使家人用短棍把向晟狠狠打了一顿，看看向晟奄奄一息，庄家的人一轰而散。

向杲听说哥哥被打，急忙跑去，哥哥已经死了。向杲写了状纸到太原郡告状，庄公子花钱行贿，冤情得不到昭雪。向杲一肚子气，怒火中烧，没处控诉。既然杀兄之仇官府解决不了，他就自己解决，他每天怀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埋伏在庄公子经常走的山路边的草丛里，想拦路刺杀庄公子。久而久之，庄公子知道了向杲刺杀他的打算，出门时戒备森严，还请了一个叫焦桐的人做保镖，焦桐是神箭手，百发百中。

这样一来，向杲没办法行施自己的计划，可是他不甘心，仍然每天到庄公子经常走的路上守候，等待时机下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起，冰雹继至，身忽忽然痛痒不能复觉。”有一天，他正在那儿埋伏着，突然来了一场暴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冻得打哆嗦，接着，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冰雹，风刮雹打，他连痛痒都感觉不到了。

向杲在人世受尽了窝囊气，想给哥哥报仇，能不能官了？官府受贿，不行；能不能私了？庄公子有人护卫，也不成。不管是官了还是私了，都办不到，处于如此悲惨的境地，向杲想复仇，必须有新的出路。他走投无路，又一心想报仇，这很像军事上说的“置于死地而后生”，变成老虎就成了向杲唯一的选择。向杲为什么变老虎？社会逼的，恶势力逼的，水浒英雄被逼上梁山，聊斋英雄被逼成了猛虎。但是向杲自己能不能变成老虎？还得有神力帮助。我们再看看向杲怎么样变成老虎？　　　　　　

向杲所处的山岭上原有座山神庙，向杲被暴雨狂风冰雹折磨得筋疲力尽，冻得直打哆嗦，他硬撑着爬起来，往山神庙跑去。等他进了庙，发现有位平时熟识的道士已经在那儿。在蒲松龄笔下，经常出现表面上看来普普通通的道士，有时云游四方，有时破衣烂衫乞讨为生，但他们常常法力无边，仙风道骨，会帮受苦受难的凡人解决凡人绝对没法解决难题。《向杲》里边的这位道士也是这样。这位道士在村里求斋饭时，向杲经常给他饭吃。

道士跟向杲熟悉，看到向杲的衣服湿透了，就拿了件布袍给向杲，说：“先换上这个吧。”这是一个普通的举动，你的衣服湿了，我给你一件袍子换上。可是，向杲接过这件普通的布袍后，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了：“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向杲接过道士的布袍，马上换到身上，他觉得很冷，情不自禁地，像狗似地蹲到地上，看看身上，全身长出了虎毛，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老虎！一个七尺男儿，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

向杲还没回过神来，这个惊天动地的变化已经发生了。他想找道士问问是怎么回事？道士却找不到了。这时，向杲的心理是“惊恨”，又是惊奇又是愤恨。他可能在想：我怎么变成了一只大老虎呢？我从此就成了虎啸山林的猛兽啦？难道我的人生就此结束了？我还有许多人生重任比如说找庄公子报仇，还没有完成呢。他转而一想：如果得到仇人吃了他的肉，变成老虎也不错啊。向杲化虎，先是“惊恨”，接着就这一段人和虎交替心理，写得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向杲化虎，荒诞极了，却又似乎确有其事。

向杲的心情和行为真切、细腻，像活生生的真实。道士赠袍给向杲，是因为向杲的衣服湿。向杲接袍披到身上，实际上是接过虎皮披到身上，他已经经历了从人到虎的变化，所以，他“忍冻蹲若犬”，已经不是人的动作，是动物的动作，老虎的动作。当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长出了虎毛，他知道自己变成了老虎，又惊又恨，仍然是人的心理，接着想到，老虎可以吃人，那样他、就可以吃掉仇人啦。一步一步写来，多么有逻辑性！

蒲松龄写的向杲，不是纯粹的人，因为他已经有了猛虎的外形，可他也不是纯粹的虎，因为他完全按人的思维在进行复杂而周密的思考。这时的向杲，是什么？人还是虎？是非常别致的、非常特殊的“虎而人”，老虎的外形，壮士的心理。实在写得太妙了。接着，蒲松龄对已经变成老虎的向杲用了更深细的人物心理刻画，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变成老虎的向杲“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鸟鸢，时时逻守之。”

变成老虎的向杲下山来到自己刚才埋伏的地方，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草丛里，他醒悟到：我的前身，我作为人的前身，已经死了，我现在是作为一只大老虎存在着，他怕乌鸦和老鹰吃掉了向杲的尸体，就守在尸体旁边保护着。一只大老虎细心地看守着一个人的尸体，它认为是看守自己的前身。有只大老虎在这儿转悠，什么发疯发狂的动物敢来染指向杲的尸体？什么动物也没那个勇气。向杲处于灵肉分离的状态。

猛虎外形，壮士心理。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小说家写过此类状态。这样的描写太有意思也太有蕴味了。其实，不管是人形的向杲还是虎形的向杲，都是一回事，是壮士向杲两种不同的、互相补充、互相接力的存在形式。虎形的向杲看到人形向杲的尸体，其实不是尸体，是一个暂时失去生命力的躯壳，暂时失去失去灵魂的躯壳，而那个一心报仇的灵魂已经附着到老虎身上了。附着到老虎身上的壮士灵魂恐怕自己的壮士躯壳葬身于乌鸦、老鹰嘴里，小心翼翼地守着，这又是一段灵肉分离的天才描写。

蒲松龄写得奇妙而魔幻，细致周详，合情合理。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有哪位作家能把灵肉分离、把人的异化、把亦人亦虎，写得如此微妙，如此有哲理，如此有层次？恐怕只有蒲松龄，不知道一辈子困守书斋的穷塾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变成老虎的向杲在路边蹲守了一天，庄公子恰好经过这里。庄公子跟他的保镖对这段路一直非常警惕，他们知道庄公子的死敌向杲经常怀揣利刃埋伏在这儿要报仇，但是今天，很好，向杲不见了，让庄公子心惊肉跳的壮士向杲忽然不见了。庄公子似乎没有生命威胁了。但是庄公子和他的保镖做梦也想不到，草丛里却有一个不是向杲的向杲在那儿蹲守，一个比向杲更可怕的角色在那儿蹲守，一个比向杲更有杀伤力也更难提防的角色在那儿蹲守。当庄公子走过时，猛虎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把庄公子从马上扑下来，“咔嚓”一声，咬掉了他的脑袋，吞了下去。

向杲化虎是为了报仇，报仇之后怎么样再恢复人形？蒲松龄写得更巧妙。我们下次接着讲。

原文 

向杲，字初旦（1），太原人。与庶兄（2）晟（ shèng） 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3）；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出籍为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4），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晟之夺所好也，途中偶逢，大加诟骂。 晟不服。遂嗾（sǒu）从人折箠（chuí）笞之（5），垂毙， 乃去。

【注释】

（1）向杲字初旦：杲，为日出之貌；初旦，初升的太阳。

（2）庶兄 ：庶母所生兄长。父妾为庶母。

（3）割臂之盟：男女之间私下订婚。典故出自《左传·庄公三十二年》鲁庄公与党孟任的故事。

（4）妾媵之：做丫鬟做妾。

（5）遂嗾从人 折箠笞之：嗾使随从用打马的短棍打向晟。

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1）。 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②。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2）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所施，然犹日伺之。

【注释】

（1）具造赴郡：写了状子到太原府告状。

（2）汾州 ：今山西省汾阳市。

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起，冰雹继至，身忽忽然痛痒不能复觉。 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 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至旧伏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yuān） ，时时逻守之。 越日，庄适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齕（hé）其首 ，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 juě）然 （1）遂毙。

【注释】

（1）蹶然 ：跌倒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