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八大王（下） 糟糠之妻不下堂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八大王》。曾经放生一只巨鳖的冯生，在恒河边遇到个醉汉，醉汉要打他，冯生喊出名字后，马上变怒为喜，叫他恩人，请他回家喝酒，冯生遇到自己曾经放生的鳖王。鳖王把鳖宝送给冯生，冯生变成了巨富，家里珠宝数不清说不清。他听说肃王三郡主美丽非凡，用一面神奇的镜子，把游山的郡主照到镜子里，跟妻子一起欣赏。肃王即肃庄王，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四子，子孙世袭，王府在兰州，这一代肃王是哪一代，不得而知。

过了一年多，冯妻把镜子的事泄露出去，传到肃王府。王爷大怒，把冯生抓起来，把镜子收了去，要砍冯生的头。冯生暗地让家人向王爷管家大太监送了一大笔银子。管家对王爷说：“王爷如果赦免冯生，天下的珍宝，他都给弄来。您杀死冯生，只不过让他死了，对王爷您有什么实际的好处？”王爷说：“那好办啊，咱们抄他的家，把他家的珍宝收进王府，再把他全家流放了。”王爷的三郡主说：“冯生已经看了我一年，就是杀他十次，我也解脱不了这个污点，不如把我嫁给他。”

王爷不同意，郡主关上门绝食。王妃非常担忧，极力劝说王爷。王爷释放了冯生，命管家告诉冯生：要他娶郡主为妻。郡主下嫁，需要冯生休妻。冯生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宁死不敢承命。王如果听从我赎罪，我愿意倾家荡产。”冯生非常有骨气，讲究传统道德，宁可倾家荡产也不放弃结发妻子。

冯生说的“糟糠之妻不下堂”，就是表示：在我贫困时跟我共患难的妻子不能休弃。这个著名的典故出自《后汉书·宋弘传》，宋弘是东汉著名大臣，官位大司空，汉光武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刘黄死了丈夫，光武帝和姐姐一起议论他朝中的大臣，看看姐姐对哪个大臣感兴趣，他来成全姐姐的婚姻。湖阳公主说：宋弘一表堂堂，为人正派，朝中所有大臣都不如他。宋弘是个美男子，郡主看上了他。

光武帝说：“我给姐姐弄来当驸马。”皇帝把宋弘叫了来，叫湖阳公主坐在屏风后边，皇帝对宋弘说：我听说贵易交、富易妻，这是人之常情吧？宋弘坦然回答：“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皇帝对屏风后边的姐姐说：你那个事办不成了。光武帝说“贵易交、富易妻”，也就是一个人地位高了，就不跟贫贱之交做朋友，有了钱就换妻子。这几乎成为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而宋弘回答：穷困时的朋友不能忘，共患难的妻子不能丢。这个典故成了东汉名臣宋弘最著名的轶事。

冯生拿这话来堵王爷，王爷给气晕。小小老百姓，竟然不肯娶我高贵美丽的郡主！他再次把冯生抓起来。王妃召冯妻进宫，想用毒药害死她，给郡主让出嫡妻位置。冯妻进宫，把一个珊瑚镜台送给王妃，所谓珊瑚镜台是珊瑚上面装饰着镜子的梳妆台，价值连城。古代富豪喜欢拿珊瑚的大小炫耀财富，《世说新语》写过这样的情节，石崇和人斗富，拿起锤子的一个巨大的珊瑚敲碎了。

珊瑚镜台自然是足够大也足够贵重了。王妃喜欢。冯生的妻子对王妃叙述事情经过，言词温和凄切。王妃喜欢上她。让她参拜郡主，郡主也喜欢她，两人订为姐妹。然后，王妃让冯妻到监狱里说服冯生。冯生对妻子说：“王侯家的女儿，不能按照先娶后娶决定哪个是嫡妻，哪个是小妾。”冯生的意思很明确，我们是结发夫妻，你是嫡妻，我接受郡主，她也只能到我们家做妾。冯妻不听，回到家，就准备很多彩礼和聘金送王爷官邸。送礼的人上千，送的珍宝玉石之类，王爷家的人都叫不出名字。王爷大喜，马上释放冯生回家，把郡主嫁给他。郡主出嫁，把镜子又带过来。

这段描写说明，冯生的镜子照到了美丽的郡主的绝色，也照出了王爷和王妃和整个王府的丑恶嘴脸。他们贪婪、骄横、卑鄙、龌龊。冯生已经被捉住要斩首，他向太监行贿，向王爷声明自己有敛天下之宝的法术，用奇珍异宝赎罪。王爷决定抄了他的家再把冯家全家流放了，王爷想把冯家的财宝一锅端，纳入王府，还要消赃灭迹，把冯家的人都赶出去。多么贪得无厌又多么心狠手辣，王爷这个样，王妃也这个样，因为冯生拒绝娶郡主，王妃就想召冯生妻进宫把她毒死。

冯生妻子也深知王妃跟王爷一个样，是财迷，出手就是一台珊瑚镜台，王妃高兴了。不过冯生能够活下来，还是取决于郡主的封建观念，因为冯生看了她一年，她必须嫁给他。如果没有郡主的迂腐劲，八个冯生也都死翘翘了。最终王爷不得不听郡主的意见，冯生用王府都没见过的珠宝聘郡主做二房，有钱使得鬼推磨，有钱使得高贵的王爷把娇贵的郡主嫁给冯生做妾。在冯生聘郡主的情节里边，普通书生冯生恪守道德理念，糟糠之妻不下堂，高贵的王爷王妃却是一副势利小人患得患失见钱眼开的嘴脸。王爷不仅不如冯生，还不如鳖王，这是多么深刻的刺贪刺虐妙文章。

有天晚上，冯生独寝，梦到八大王气宇轩昂地进来，说：“所赠之物应该还给我啦。带的时间长了，损害身体，耗人精血，损人寿命。”冯生答应归还，留下八大王喝酒。八大王说：“自从听了您的教诲，戒酒已经三年了。”八大王用嘴咬冯生胳臂，冯生痛极而醒。一看，那个臂上结节消失，从此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了。

《八大王》篇末异史氏曰说一段话，简直把酗酒的人讽刺到骨髓里边了。我们先听听原文：“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而醉不如鳖矣。古人有龟鉴，盍以为鳖鉴乎？”用白话来说，大体意思是：“酒醒了还是个人，酒醉了就像个鳖，酒徒们大都是这个样子。不过，鳖虽然习惯于天天发酒疯，而不敢忘恩负义，不敢对长者无礼，鳖不是远超过人了吗？至于有的人，醒着时不如人，醉酒时更不如个鳖了。古人有所谓龟鉴，为什么不可以有鳖鉴？于是做了一篇《酒人赋》。 龟鉴就是龟镜，有借鉴作用。异史氏曰这段话把酗酒把醉鬼挖苦到家了。

《八大王》故事后边，蒲松龄写篇《酒人赋》，以赋的形式对“酒人”做精彩概括，听众朋友有兴趣可以仔细看一看，这些句子，我都在附的课文里边做了注解。这篇赋曲尽酒人之态，是别致的酒典，集古代酒文化的大成。蒲松龄是学者型的作家，他写某一种人，某一种事物，他总会把古代已经有的典故都仔细研究一番梳理一下。

比如说他写怕老婆，他会收集中国古代著名的怕老婆故事，他写悍妇撒泼，会收集中国古代著名的泼妇故事，他写赌博，会收集中国古代著名的赌徒故事，《聊斋志异》出现了好几篇篇末赋，都是某一类事物的典故集成。比如:《马介甫》这篇著名的写泼妇的小说后边附着古代几乎所有妒嫉的典故；《绛妃》借讨风神檄抒发自己不得志的附着“风典”,《赌符》后边有赌典，《犬奸》后边有红杏出墙男女淫乱的典故。这些似乎不起眼甚至似乎多余的篇末赋，形成了聊斋特有的典故宝库。

《八大王》所附的酒人赋就起这样的作用，酒能有什么作用？它可以交杯成礼、联姻配偶；苏东坡称酒是钓诗钩和扫愁帚，陶渊明取下头巾滤酒，书法家张旭得醉到把头蘸进水墨中才下笔如有神。《酒人赋》还罗列了大量政客文人饮酒的狂态，酒徒酗酒酒后失德的丑态，都形容到家。

根据兰州大学张崇琛教授在《聊斋丛考》书里的考察，《聊斋志异》中洮水八大王的后代子孙已经都没有了，甘肃研究生态的学者说洮水流域没有鳖，但是在这一带出土的彩陶器皿，有龟鳖造型，1992年在临洮县一个叫大王嘴的地方，发现了一块酷似龟鳖的巨石，当地人把它叫八大王的化身石。还在那里建成一个神龟园。至于蒲松龄当年是从哪儿得到的八大王的故事，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听众朋友想必都知道袖里乾坤这个成语，我们下次讲的聊斋篇目《巩仙》就是一个袖里乾坤真个大，怨男思妇尽包容的故事。

原文 

年余，为妻所泄，闻之肃府。王怒，收之，追镜去，拟斩。生大贿中贵人，使言于王曰：“王如见赦，天下之至宝，不难致也。不然，有死而已，于王诚无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徙之。三主曰：“彼已窥我，十死之不足解此玷，不如嫁之。”王不许。主闭户不食。妃子大忧，力言于王。王乃释生，因命中贵以意示生。生辞曰：“糟糠之妻不下堂，宁死不敢承命。王如听臣自赎，倾家可也。”王怒，复逮之。妃召生妻入宫，将鸩之。既见，妻以珊瑚镜台纳妃，词意温恻。妃悦之，使参主。主亦悦之，订为姊妹，转使谕生。

生告妻曰：“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妻不听，归修聘币纳王邸，赍送者以千人。珍石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释生归，以主嫔焉。主仍怀镜归。

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入，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佩之既久，耗人精血，损人寿命。”生诺之，即留宴饮。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戒杯中物，已三年矣。”乃以口啮生臂，痛极而醒。视之，则核块消矣。后此遂如常人。

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而醉不如鳖矣。古人有龟鉴(1)，盍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赋曰：‘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嘉宾，以速父舅(2)，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3)。故麯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4)。

【注释】

(1)龟鉴：即龟镜，龟可占卜，镜能见美丑。

(2)速父舅：宴请父亲和岳父。

(3)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酒可以令诗人写出好诗，也可以为人解除忧愁。

(4)愁人之逋逃薮：逃避烦恼的人聚集的地方。

糟丘之台既成(1)，鸱夷之功不朽。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2)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若夫落帽之孟嘉(3)，荷锸之伯伦(4)，山公之倒其接篱(5)，彭泽之漉以葛巾(6)。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7)；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8)。井底卧乘船之士(9)，槽边缚珥玉之臣(10)。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而不仁。

【注释】

(1)糟丘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朽：美酒酿成，盛到皮口袋里。

(2)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齐威王派淳于髡出使楚前，请淳喝酒，问他能喝多少？回答：“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学士，指文人刘伶，自称饮酒“五斗解酲”。

(3)落帽之孟嘉：晋代文人孟嘉在酒宴上帽子被吹落也不知。

(4)荷锸之伯伦：伯伦，即刘伶，经常坐小车饮酒，令人荷锸其后，说：死即埋我。

(5)山公之倒其接篱：晋人山简镇守襄阳时经常喝得大醉，倒戴着白色的帽子。时人为“倒著白接篱”。

(6)彭泽之漉以葛巾：陶渊明在家里用葛巾滤酒。葛巾，葛布头巾。

(7)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阮籍喝醉酒后躺在卖酒妇人身边，却无非礼行为。

(8)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唐代大书法家张旭醉后以头濡墨汁狂草。

(9)井底卧乘船之士：杜甫《酒中八仙歌》写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10)槽边缚珥玉之臣：晋代毕卓为吏部郎，喜欢饮酒，邻居酿成，毕夜入邻家盗饮，被捉住缚起，认出是毕卓，释放之，毕卓遂邀请主人一起在酒瓮边痛饮。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客旧妓新，履舄交错，兰麝香沉，细批薄抹，低唱浅斟；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尔乃嘈杂不韵，俚词并进；坐起欢哗，呶呶成阵。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渖碎觥，拂灯灭烬。绿醑葡萄，狼藉不靳；病叶狂花，觞政所禁。如此情怀，不如勿饮。

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呐呐呢呢，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于斯为甚。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袒两臂，跃双趺。尘濛濛兮满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乱吠，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1)；其扬手而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2)。舌底生莲者，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3)，不能为之图。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4)。婉言以警，倍益眩瞑。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只须一梃。絷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注释】

(1)李郎之呕其肝脏：李贺呕心沥血写诗。

(2)苏相之裂于牛车：苏秦被五牛分尸。

(3)灯前取影者：绘画技术高超者。

(4)灌夫：汉代灌夫使酒骂座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