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八大王（上） 糟糠之妻不下堂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八大王》，八大王，是什么王？水中的大王，鳖王。我们山东人把鳖叫王八，估计蒲松龄在这里跟咱们玩了点文字游戏，所谓八大王，其实就是大王八。蒲松龄已经拿凶恶丑恶的扬子鳄写出了《西湖主》的妙文章，拿香獐做出了感人故事《花姑子》，他又朝着一般人所不齿的鳖下笔，而且仍然能做出感人的妙文章。

《八大王》是鳖王报恩故事，初看似乎是冯生因为放生之德而得到厚报，实际上是以寓言的形式，春秋的笔法，巧妙而有力地讽世疾邪。巨鳖因为冯生的放生之恩，送给冯生鳖宝，冯生成了巨富，王爷逼迫冯生休掉结发妻子，娶公主的时候，冯生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高贵的王爷不仅不如冯生，还不如一只巨鳖。蒲松龄写这个故事还有点儿想劝诫世人少饮酒，少撒酒风的用意，他在异史氏曰里风趣地说，一个人一旦沉醉之后，连鳖也不如了。

更别致的是，蒲松龄作为学者型作家，喜欢对人生事物做综合性观察，再把自己的思考写到小说里边，这部文言短篇小说就出现过若干次篇末赋，对某种人生现象做历史性回顾、哲理性思索，在这篇后边，蒲松龄就把聊斋文集的《酒人赋》附到后边，听众朋友如果有兴趣仔细一读，很有意思很好玩还特别有知识性。 

蒲松龄没有到过甘肃，但聊斋里有好几篇和甘肃有关的故事。《八大王》的背景就设置在甘肃临洮。现在属定西市临洮县。临洮有位冯生，是富贵人家后裔，家境败落。有个捕鳖的人借了他的债不能还，捕到一只巨鳖，送给冯生，鳖的额头上有白点，模样异常，就放了生。这是聊斋报恩故事开头的模式，《花姑子》《西湖主》都是以放生开头。后边发生的事情都跟这件善行有关。

有一天，冯生从女婿家回来，走到恒河边，恒河是古代洮水的支流，现在已经没有。冯生走到恒河边，天已接近黄昏。有个醉汉，带着两个家僮，歪歪斜斜走过来，远远望见冯生，就问：“你，什么人？”冯生漫不经心地说：“走路的。”醉汉生气地说：“难道你没有姓名，胡乱诌个走路的？”冯生急着回家，不理醉汉，径直和醉汉擦肩而过。醉汉更加生气，抓住他的衣服不让走，酒臭熏人。冯生更加不耐烦，竭力想解脱，却挣不开，只好问：“那，你叫什么名？”醉汉回答：“我是南都旧令尹。你要干什么？”

我估计冯生可能会这么想：令尹是战国时的官，相当于相国。现在是明朝啦，哪儿还有什么令尹？或者他说是南都哪个地方的退休县官？可是南都，是中唐对四川成都的叫法。唐朝安史之乱后，收复两京，还都长安，把蜀郡改为成都府，建号南京，也叫南都。不管时间还是地点，都跟甘肃不搭界呀。估计冯生这么想，而学者们解释，南都旧令尹是借用《蜀王本纪》的记载，望帝杜宇用鳖令为相，暗示这个人是只鳖。

冯生气愤地说：“有这等令尹，真辱没这个世界！幸亏是旧令尹；假如是新令尹，就要杀尽所有走路人啦？”醉汉气极了，要动手打冯生。冯生大声说：“我冯某不是挨打的！”醉汉闻言，马上住手，一脸怒容瞬间变成满面欢喜，跌跌撞撞下拜，说：“是我恩主，唐突勿罪！”醉汉爬起来，吩咐从人：“快走快走，回去准备酒菜！”

八大王看透他的心思，笑道：“您是不是怕我撒酒疯啊？请不要怕。大凡醉汉没品行，说隔夜说过的话他记不得，不过是骗人；十个有九个是故意犯的。我虽不能跟您的同类比，但我还不敢对尊长发酒疯。您为什么这么不肯赏脸？”这话很清楚，我不是您的同类，当然是妖精了。冯生重新入座，庄重地规劝八大王：“你既然知道撒酒疯不好，为什么不改？”八大王说：“老夫做令尹时，酗酒比现在还厉害哪。自从触犯天帝，贬回岛屿，尽力改掉陋习，现在快进棺材了，潦倒不能腾飞，老毛病就犯了。我自己也想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解决不了。现在，我一定听您的教导。”

他们倾心交谈功夫，远处钟声响起，说明寺院念晚课了。八大王起来，抓住冯生的胳臂说：“相聚不久。我藏着件东西，报答您的深恩厚德。这玩意儿不能总带着，满足了您的愿望后，就还给我。”说完，从嘴里吐出一个一寸长小人，用指爪掐冯生胳臂。冯生胳臂痛得像裂开。八大王把小人按捺在冯生胳臂上。他一松手，小人进了冯生皮肤中，八大王的指甲痕迹还在，按进小人的地方突起，像个小结节。冯生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八大王只笑不回答，说：“您该回家啦。”八大王送冯生出门，返身回去了。

冯生回头想再看一眼八大王，却惊愕地发现：哪儿有什么华丽房屋？哪儿有什么村庄？原来自己在河边站着，河里有头巨鳖正慢慢蠕动，渐入深水。冯生惊愕很久，知道自己遇到当年放生的鳖王了。而鳖王赠送的小人儿，肯定是世上传说可以鉴宝的鳖宝。这一段蒲松龄写鳖王报恩，报得豪爽，报得大方，送给冯生鳖宝，更见出鳖王的诚意。但蒲松龄并没有像《大力将军》花多大力气写鳖王的报恩的豪爽，而是用调侃的笔墨，写鳖王如何撒酒疯。他的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都令人看得忍不住笑。

他们一见面时，八大王问：“何人”，冯生想赶快回家，用“行路者”敷衍，八大王怒曰：“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多么像侯宝林相声里边的醉鬼，没事找事，没话找话，纠缠不休，接着，捉住冯生不让走，酒臭熏人，把醉汉的缺乏理智的行为和醉汉特有的气息画出来。蒲松龄用八大王诙谐地挖苦醉汉们“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的酒凶，借八大王之口戳破“凡醉人无行，谓隔夜不复记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

把世间酒人借酒装疯的行为点得透透的，这真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从此，冯生眼力超常，凡有珠宝的地方，不管多么深的地下，他都能看到。向来根本不认识的稀世珍宝，也随口就能准确地说出名字。他先在自己家卧室地下掘出来几百两银子，家里马上有钱花了。后来有一家人卖宅子，冯生看到这家屋下藏有无数的银子，就重金买来。

从此，他富裕得跟王公媲美。像火齐石、木难珠这样的无价珍宝，他也收藏了。冯生买到一面镜子，背后有凤形纽，环绕着水云湘妃图，光芒射出一里开外，人的胡须眉毛都数得清。如果遇到美人儿，拿镜子一照，美人的影像就留在镜中，磨也磨不掉，如果美人改妆重照，或者换一个美人，前边的影像就消了。

听众朋友，你相信吗？早在十七世纪，蒲松龄已经早于二十世纪的先进国家造出摄像机来了。当时肃王府三郡主美丽绝伦，冯生仰慕她的艳名，恰好郡主到崆峒山游玩，冯生就埋伏在山中，待郡主下车，把郡主的影像照到镜子里。只见美人在镜子中拈巾微笑，美丽的眼睛好像能动，似乎要开口说话。冯生喜悦地珍藏起来，把镜子摆到案头，邀请妻子一起欣赏美丽的郡主。

冯生仅仅是对女性美有观赏之心，他对郡主并没有什么歪心思亵念头，因为他在欣赏美丽的郡主时还邀请妻子一起看，这大概就像电影观众夫妻一起欣赏好莱坞大明星一样，哪位观众也不会幻想把奥黛丽·赫本、伊丽莎白·泰勒弄到自己家里来，但是冯生照郡主却引起了高贵王爷的邪念，将要发生什么事呢？我们下次接着讲。

原文 

临洮(1)冯生，传者忘其姓字，盖贵介裔而凌夷(2)矣。有渔鳖者，负其债，不能偿，得鳖辄献之。一日献巨鳖，额有白点，生以其状异，放之。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日已就昏，见一醉者，从二三僮，颠跛而至，遥见生，便问：“何人？”生漫应：“行道者。”醉人怒曰：“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驰驱心急，置不答，迳过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

生益不耐，然力解莫能脱。问：“汝何名？”呓然(3)而对曰：“我南都旧令尹(4)也。将何为？”生曰：“世间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幸是旧令尹；假新令尹，将无杀尽途人耶？”醉人怒甚，势将用武。生大言曰：“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醉人闻之，变怒为欢，踉跄下拜曰：“是我恩主，唐突勿罪！”起唤从人，先归治具。

【注释】

(1)临洮：县名，在甘肃省。

(2)贵介裔而凌夷：名门大户出身而已经衰败。

(3)呓然：昏昏沉沉地。

(4)南都旧令尹：虚拟的官名，可能是水族中的任职。令尹，本是战国时的官，相当于相国。

【注释】

(1)酲：酒醉。

【注释】

(1)潦倒不能横飞：潦倒而不能飞黄腾达。

【注释】

(1)火齐木难：历史上有名的宝石和宝珠。

(2)肃府：即肃庄王府。肃庄王，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四子。子孙世袭，治在兰州。

(3)崆峒：山名，在甘肃平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