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4：李山 | 品不尽的浪漫情怀

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山。上面我们讲的是《九歌》，接着我们看屈原作品《九章》。《九章》实际上是有九首诗，这些诗未必都是同时创作，应该是屈原死了以后，或者是刘向整理的时候把比《离骚》短的一些诗汇集起来了，汇集起来然后称为《九章》。九章就是九篇，后来刘像作《九探》，都是沿用这种名字。

《九章》的头一首就是《惜诵》，《惜诵》实际上主要写诗人被楚怀王疏远以后，这种难以排遣的愁闷。另外这首诗，你看一开始就是“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发愤抒情这个说法就最早见于《楚辞》。过去西方有句话叫愤怒出诗人，情感出诗人。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当国家遇到灾难的时候，往往是诗篇的高涨期，发愤抒情就在这。

《九章》它的篇章基本上就是在很多地方，在思想上、在内容上重复着屈原实际的那一部分。但是《惜诵》特别，在《惜诵》篇就是有这样的句子“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我过去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想登天，但是我的魂走到中间的时候就没有梯子了。我让厉鬼来占卜，到底应该怎么办。厉鬼给我的回答是你有很高的志向，但是你没有旁人的帮助，也就是说你是实现不了主张的。

所以有人说这首诗应该是《离骚》的草稿。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是《离骚》的写作实际上也有一个过程，最后诗人终于觉得这就是他的创作，创作就是干脆就把这种梦展现开。所以最后到了《离骚》，梦就不是梦了，从女嬃就开始苍梧陈辞之后，就开始驾着甲龙，就开始到各处游历，上天入地。那就是完全是有可能就是由一个草稿迸发出一种灵感，然后铺陈成为伟大的篇章，变成这样一个过程。所以这首诗对屈原创作过程应该是有认识价值的。

《哀郢》这首诗，说“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他说老天爷你为什么变化无常，你的命为什么不能够固定呢？你干嘛让百姓受到这么大的震动，遭这么大的罪。于是“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在仲春的时候，老百姓向东方迁移，沿着长江向下，然后再向东北走，来到今天的河南省淮阳这一带，苟延残喘。楚国从此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尸居余气的一个国家，秦国统一的步伐就快了。

然后就写到了自己“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甲这一天的早晨也出门了，但是出门是沿着江，沿着长江下水逃亡，然后说我离开郢都，离开了我的故乡，到底哪里是驿站呢？写到自己的这种遭遇，但是这种遭遇实际上是跟民众的遭遇连在一起的，这是《哀郢》。

还有《思美人》，《思美人》实际上讲的是什么？这个美人指的是楚怀王。在表达上也有一些独特之处。你比如说在这个《思美人》里讲说“原寄言於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他想用云彩捎信，这就是一种文学的修辞。云彩怎么能捎信呢？但是诗人就可以。但是遭遇了丰隆神风，丰隆是云神，丰隆神人家不给拿。说我让归鸟而致辞吧，让鸟来传言，可是鸟飞得又高又快，我根本就找不到它们。写自己陷于孤独，无人帮忙的境地。

接着就是《惜往日》，说“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沅、湘水就是指这个湘水，应该不是两条水，它不可能同时面对两条水，应该是湘。就说到“遂自忍而沉流”准备要跳河，跳江。

这首诗更多的是回忆往昔，说“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我过去曾经被信用，我奉命起草昭时。接着说“奉先功以照下兮”，我要把先君的功业照耀下民。“明法度之嫌疑”，我要让国家的法度变得分明，不要有令人起疑的地方。“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娭，就是指休息，这个娭比较少见，这个词是一个女字边儿，一个是埃及的埃去掉土字边。大意就是讲我要让国家富强，让要君主得安闲。接着就开始叙述自己如何被小人陷害，如何想到死，里边还说到了一些历史人物，比如说像吕望，像甯[níng]戚，像伍子胥，还有介子推，就是这些耿介之士。

《橘颂》是一篇很美丽的四言诗，是言志的，托物言志。中国诗篇托物言志应该发源于《九歌》。你看“后皇嘉树”，皇天后土之间的家属，好树。“橘徕服兮。”说橘是当得起这个美名的。“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句子造得多典雅。“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说它绿叶子，白花朵，纷纷然，好可爱。

然后说它“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曾只山鸡，曾之眼疾！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说它是层层的枝，这个“剡”就是尖锐的意思，层层的枝，层层的刺，它的果子是圆团团的，它的果皮和果瓤是青黄杂糅的；“文章烂”就是指果肉的颜色很分明。而且“精色内白”，他的肉颜色是非常精致的。然后“类任道兮”，它是君子品格，可以担重任。然后说是纷纷纭纭这个树，是修身的，它姿态很秀丽，是美丽而不丑的。

然后接着又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嗟尔幼志”，说你从小就独立，就表现出独特的气质，你有独立不迁的精神是可喜的，然后“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你根深蒂固，你旁无所求。你“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你清醒地站立在大地上，你枝杈横放，但绝不媚俗。

你看讲这个树就是写它的形态，赞美它的美德。接着就说“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秉德无私”，你秉持无私之德，你可以天地并立。说愿意年岁永远不谢，我就常与你为友。非常可喜的一首诗，励志的一首诗。

最后这个《悲回风》，《九歌》里面这个《悲回风》应该是屈原自杀前的作品。注意，这首诗它有个特点，就是登高俯远，即景抒怀，情绪极大。大规模的写景，就是把景象写的动荡不安，写的飘飘摇摇，实际上是此前的这种那种精神的象征。说“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我登上高山远望，迷迷茫茫看不到边。“入景响之无应”是什么意思？既没有影子，也没有回响。“闻省想而不可得”我想听什么？听到点声音也都没有任何的回音，写自己陷入绝地了这是。

后面还有就是讲苍茫一片，然后说“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ní]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雰雰。”写自己登高，登高感受到天际的那种凉。我是靠着苍穹，想把彩虹抱在怀里。我举手想抚摸这苍天，我现在呼吸之间感觉到天地的凉。我又把冰凉的凝霜含在嘴里，写自己登高之后的感受，这就是一种极景抒怀式的作品。

这些作品是即景抒情比较早的作品，也比较成功的例子。所以《九章》里边有些诗实际上是突破了《离骚》的一些描写方式，他开后来即景抒怀方式的这种先声，这就是《九章》。

以上我们所讲的就是屈原的一些重要作品。关于《招魂》，有人说是屈原是为楚怀王招魂，因为楚怀王死在外边了，也有说是宋玉为屈原招魂，也有说是屈原为自己招魂。实际上这个作品主要描述的是一个国家君主应当享受的饮食、歌舞、住宅。

另外《屈原列传》也说过“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所以我们由此可以看到《招魂》应该就是屈原为楚怀王招魂，它的写法就是西方不可留，北方不可留，东方不可留，你回来吧，回来以后有各种各样的华美的住宅，华贵的饮食，美妙的歌舞等等。招魂嘛，就得让魂能够喜欢。

《招魂》这个作品，每一段都是“魂兮归来”开头，写四方，然后抒发楚国的这种繁华。最后几句还是蛮有意思的，比如说像“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说赶紧回来吧，因为这种高地上的兰草已经快把路挡住了，湛湛的江水上已经印着枫叶，秋天快到了。

宋玉的《九变》是见于《屈原列传》的。“九变”的变就是变化的变，那么乐章改调子，改段落，都称之为变。《九变》这首诗过去说是悯惜屈原的作品，近代学者都认为是宋玉自伤的作品。这个作品整体上也是一首长诗，也是艺术价值很高，但是从格调上讲缺少了屈原这种那种坚韧，那种凝固，那种倔强的精神就少了。

宋玉有一点是特别为大家所称道的，就是悲秋。女子怀春，男子悲秋。这个悲秋虽然前边的文学有，但是悲秋写的那么悲，宋玉的《九变》是可以名列前茅的。你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上来以后就是悲哉秋天的空气，衰瑟之气，萧瑟之气。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就写秋风中这种令人伤感的事情。首先说那些草木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摇摆摆，就变得要衰老了！“憭栗”就是说苍凉冷落，好像一个人在独自远行。又是登山临水送人走，这都是伤情的事情。“泬漻兮天高而气清”，“ 泬漻”就是空旷。“寂寥兮收潦而水清”，积水消退，水面澄净又平静。说“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写凄惨兮兮，秋寒阵阵，就是近人皮肤，阵阵的冷。

“怆怳懭悢”就是失意、惆怅。天地在什么？在“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坎廪”，就是坎坷不平。“贫”是失职，失去了职业了，失业了。“志不平”，就意难平的意思，秋风中容易引发这种情感。“廓落”，就是独立无依，是滞留他乡，没有朋友。就写秋天这种冷落，他用了好多情形来渲染秋风中这种草木摇落之际的那种人事凄凉。然后还写了很多，比如说像“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写燕子都南飞啦，蝉已经寂寞无声了，大雁廱廱然都向南飞啦，那些鹍鸡都叽叽喳喳叫发着悲鸣。所以一个叫“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正好概括《九变》的主题。

首先我们看这个作品，就是说屈原那种美政理想，那种高亢的理性精神，想把楚国带到这种三王境地的那种志向。就写了自己反正就是好像一个社会闲杂人等，士大夫容易发这种感慨，自己不被所用的这种落寞心情。所以这首作品是悲秋知足。

后来像我们说刚才说过贾谊也做，后来在《淮南小山》就是淮南王招了很多人给帮他写辞赋，有的称大山，有的成小山。像《淮南小山》写《招隐赋》就写什么？主要内容是召唤那些山中的隐士归来。有人说是暗讽刘安不要参与到这种皇储，就是皇家争论中去，赶紧回来。那个赋是诗体化的，就写这种山中这种境况，那种凄寒幽冷的境界还是很动人的。这是《淮南小山》的《招隐》，后来就是包括“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像王维实际上就用了《淮南小山》这个词的意境。

这是关于《楚辞》的大要，后来像刘向他们写了一些词，杨雄也写，这些词赋也就是作为作品有它的价值，但是跟屈原比，甚至跟宋玉比，都大不如前了。总而言之，《楚辞》创造了另一种新的文学风范，在诗经之外为中国文学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以后《诗经》和《离骚》并称“风骚”，就变成中国文学的一个代称，风雅、风骚。

而屈原的作品更多的，比如后来李贺、李白、还有包括蒲松龄他们这些人遵循着的一条路，形成了中国文学浪漫主义的一个传统。但是这个文学它和《诗经》都并称中国文学的开山之祖，是不祧之祖，他永远受到一个尊崇。

而这个文学的确有它独特的魅力，它是很宏大的一个文学，它是别开生面的，在比兴上它是有所突破的。后来读诗、读骚慢慢融合，对后来中国诗歌的意象的生成有极大的这种作用。所以这就是《楚辞》文学具有了跟《诗经》一样的崇高的地位。所以这两个文学都是中国文学的这种开山时期伟大作品。

以上就是我们对《楚辞》的这样一个介绍，挂一漏万，希望大家批评指正，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