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1：戴建业｜从绝对自信到绝对贫穷的颠沛人生

喜马拉雅的朋友，我是华中师范大学的戴建业。我今天和你讲的是，中国伟大的诗人——杜甫。我的标题是《杜甫——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我这一讲，讲杜甫的生活道路及其性格的形成。

杜甫的家庭环境和李白的完全不一样，他出生在世代为官的官宦人家，他的远祖杜预是西晋开国元勋之一，又是一位著名的学者。现在《十三经注疏》中的《春秋左传集解》就是他著的，杜甫是他的十四代孙。

杜甫的祖父是杜审言，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可谓狂的要命。杜审言生了杜闲，也就是杜甫的父亲，做了奉天令武功尉。杜甫对自己的家世自豪的要命，《进雕表赋》中说：“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他说，皇上，我家自近代开始衰落，公侯之贵没了。

“鼎铭之勋，不复照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未坠素业。”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的家没有创造出有价值的功业，但是自杜预后，杜家世世代代信奉儒家的思想。所谓“素业”即高雅的事业，代表儒家。

他小的时候身体并不是很好，但是七岁的时候身体变得比较健康，经常爬到枣树上去打枣子吃。而且七岁时诗也写得很漂亮。老来他回忆少年生活说：“七龄思即壮，开中咏凤凰。”七岁时就思如泉涌，开口就咏凤凰。我的天，大家可以比较一下，骆宾王七岁时是在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杜甫九岁时就写了很多的字，整筐整筐地写字。由于自己的刻苦努力，加上个人的天赋出众，到十四五岁就“出入翰墨场”了，就是经常在文坛上露面，和一些著名的文人有交往。

今天我们对河南有些误解，河南在唐朝，在北宋可是个了不起的地方，是中原地带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的地区，和今天我们对河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唐代诗人的籍贯有一半是河南人。

杜甫小时候非常的自负，说他青少年时代“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小时辈是年轻小伙子，他说从小就不跟那些毛头小子，不懂事的人交往，他结交的都是峨冠博带的宿儒。这点和李白不一样，李白年轻小时候或“混迹渔商”，或“结交道士”。杜甫完全是传统的官宦人家的生活，结交也是非常有地位的人。

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做了一次漫游，盛唐时的读书人有个习惯就是漫游。“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从河南巩县出发，来到湖北，又到了江苏，一直玩到了今天的浙江绍兴一带。

到老了，还在《壮游》中回忆道：“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他一个河南的小伙子第一次看到浙江的美女，感叹浙江的女孩子皮肤太好了！是全国皮肤最白最好的女孩子。“鉴湖五月凉”，绍兴的湖非常美丽。“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那个地方山清水秀人也美，想停止也不能停止，玩疯了。他还说：“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当时“已具浮海航”，就是把船都买好了，准备到扶桑也就是日本去玩一玩。

他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到山东去看望他的父亲，漫游齐鲁。名作《望岳》就是游齐鲁时眺望泰山的诗作，我等下还要专门讲这首诗，你看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岳”是东岳泰山，“望岳”不是登岳，而是远远眺望，他写得太好了。他把年轻气盛，目空一切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们总是说盛唐气象，会当凌绝顶。“会”就是一定要，“当”是应当，我一定要爬到泰山的最高点上去，一览众山小，让所有的山，所有的人都在我的脚下。我的天，那叫目空一切。

积极入世的杜甫对自己的才能自负，而这位年轻人也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志向远大，自我感觉好极了：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说，我自己觉得自己特别杰出，应该赶快在社会上占个重要位置。他的抱负是使自己的皇上像尧舜一样伟大，使天下民风回到儒家所说的黄金时代，那种淳朴的世界。

20多岁的时候在洛阳应试，考了一次，没考成功，但是对他的打击好像不是很大。他在山东省亲，看到父亲回来以后，他在偃师西北首阳山下筑了一间房子，在那儿连续地刻苦读书。 

天宝三载，他在洛阳和李白相遇，我讲李白的时候还要专门讲到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他慕名求见？还是什么一个什么机遇使他们相遇，现在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一见面以后，他肯定是被李白那个飘逸浪漫的风采给迷住了。和他一起，到河南、山东、河北一起求仙访道。还到了山西的王屋山，阳城的西南旁边，小有清虚洞天，访问一个隐士华盖君。在山东那儿，又碰上另外一个流浪汉、浪漫鬼——高适。

一直搞到第二年秋天，他们想入非非地求仙，一事无成。为人比较理性也比较稳健的杜甫对生活开始恐慌起来。他就想，今天去拜访一个董炼师，明天又跟着李白去访一个范隐士，日子就在拾瑶草、炼仙丹中一天一天过去了，但谁也没有成仙。他在那年的深秋快入冬的时候，就写了一首著名的诗歌，《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他说，老兄，我们成天地痛饮狂歌、飞扬跋扈，这是为了个啥哟，他就跟李白说，老哥，我要回去了。很快李白杜甫告辞，各走一方。李白下了江东，高适回了梁宋，杜甫则独自入长安。在长安的日子他非常狼狈，他说：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没有饭吃。天保六年他考了一次试，他和元结。当时的士人都考了一次进士，参加了次进士考试，那一次全部落榜。在奸相李林甫以“野无遗贤”的名义，一个都没有录取。

所以他的生活没了着落，用我们今天的俗话来讲，他就成了一个没有收入的典型的北漂。他为了吃饭，“朝扣富儿门”，早晨去敲那种有钱人的门，讨口饭。“暮随肥马尘”，到傍晚的时候没有地方住，跟在别人的马屁股后面跑。“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吃的别人的残羹剩饭。

到这个时候，他就没有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了。

天宝十载，他向唐玄宗献了《三大礼赋》。天宝十四载才任命他为河西县尉。他那个《三大礼赋》很有幸被唐玄宗看到了，看到了以后，就任命他为河西县尉，就是今天云南祥云县的附近。他没有接受这个任命，为什么呢？太远了，他不想到那里去。后改任右卫曹帅府参军，也就是管理东宫的宿卫，说白了就是兵库的保管员。这对于想致君尧舜的杜甫来说，真的是有点哭笑不得。

他在《官定后戏作》这首诗中说：“不作河西尉，凄凉怕折腰”。他说我为什么不到河西去做县尉呢？他说，我凄凉怕折腰。“折腰”大家都知道，陶渊明做彭泽县令，为五斗米折腰。“老夫厌奔走”，他说我现在不想到处给别人提草鞋，到处跑了。“率府且逍遥”，他说当一个保管员还逍遥一些。“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他说，我喜欢喝酒，所以要一点工资，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能让我当保管员我真的是太感谢了。“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我在这里和朋友聊一聊，他这首诗已经开始有点苦涩了。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他写了一首非常著名的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性五百字》，其中就有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也就是他的家属居住在奉先县，杜甫一个人在长安做保管员。家里很穷，大家都知道，在首都生活都不容易。古代的长安，也就是西安。后来的顾况调侃白居易就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那么杜甫他根本在那里没有办法养活（家人）。那么他这年冬天回家去，从长安到奉先县去看他的妻子儿女，沿途的所见所闻使他触目惊心，写下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他已经预感到天下要大乱了。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性五百字》最后两句说，“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他为国家的前程和未来感到忧心忡忡。

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安史大乱爆发，他目睹了盛唐帝国崩溃的全过程。安史大乱，他写这个《自京赴奉先县咏性五百字》的时候，实际上安禄山已经在河北叛变了。古代又没有手机，通讯不发达，等他回到长安的时候，整个长安开始沦陷。第二年的春天，他在沦陷的长安写下著名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写了《月夜》等等的忧国思家的名篇。他几次想逃出去，逃出被叛军围困中的长安，他知道唐肃宗在凤翔已经即位，他一直想跑出去，但是每次都没有逃出去，被捉回来打得要死。

那年的夏天，他才跑出去了，跑到了当时的行在，唐肃宗的凤翔。他到了行在以后，他写了《喜达行在》三首，五言律诗，写得特别好：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着寒灰”。

他到了行在以后，“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那些他的朋友感到非常惊奇，看到他从这中间逃出来了，九死一生。这个时候，唐肃宗也很感动，才授他为左拾遗。我在这里和大家讲，左拾遗官并不是很大，但地位比较重要，是谏官，言事官。但是他忠心耿耿，别的左拾遗知道怎样地拍马屁，他都没学会。他居然是跟皇帝提意见，很正式地挑毛病。他就今天提一个意见，明天又提一个意见，把唐玄宗搞得烦死了。

尤其是在房琯的问题上，他触怒了唐肃宗，这样唐肃宗就打发他回去看妻子儿女。从夏天到秋天没有几个月，唐肃宗就把他叫来说：杜甫啊，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有回家看妻子儿女了。他一听到就急了，现在国家正在用人怎么让我回去呢？他知道皇上不爱他了，就回去看妻子儿女，沿途写了很长的纪行诗叫《北征》。

再回朝廷的时候长安收复，他就过了一段谨慎而压抑的左拾遗生活。他跟着唐肃宗回到长安以后，他过的其实很不愉快，情绪很低落。这个时候有很著名的《曲江二首》，他说：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清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他喝了很多酒，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情绪很不好。

第二年又是因为房琯的事，被贬为华州司空参军。到了那以后一看，觉得这个位置很糟糕，就辞官不干了，他就从华州又回到老家，沿途写了《三吏三别》。那年大饥荒，他逃荒到了秦州，就是今天的甘肃天水这一代，这一代他有个朋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到了甘肃之后很快生活还是没有着落，他过的也很不幸福。他有一首诗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就是在那里写的。

他又从甘肃翻过了秦岭山脉来到了成都，在成都才过了几年稍稍平静的日子，很快成都的军政长官严武就死了，大概在两三年以后死了。死了之后他就离开了四川成都，延江而下，出川了。来到了今天的三峡白帝城，他在这里一待就是两年，他一直想回老家，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过了两年以后又没有回到巩义市。他又坐船到了湘江，到了岳阳，写了《登岳阳楼》，他还准备到郴州去看他的舅父，但没去看。后来他就死在潭州这个地方，他说“终是老湘潭”，最后真的就死在湘潭。

杜甫是盛唐文化孕育出来的一位伟大的诗人，但他成年以后却是在社会由盛转衰、由治变乱中度过的。社会的巨大的变难和个人命运的坎坷育成了他，历史把他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使他有可能全面深刻地反映历史的进程。加上他求实、理智、稳健的个性，又使他能深刻地把握社会的本质，使他成为我国第一个获得“诗史”桂冠的伟大的诗人。是时代和儒家思想成就了我们传统的文化，成就了这位伟大的诗人。

好，我讲的第一个问题就讲到这里，这一讲我们讲了杜甫的出生、家世、坎坷的命运，是时代把他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儒家思想使他更加深沉、理性，加之他本人稳健的个性，使他能够深刻把握这个时代的本质。下一讲我们再进一步讲他的思想信仰，讲他的社会关怀。朋友，我是戴建业，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