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聂小倩（上）从恶向善，一念之差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今天讲《聂小倩》。

可能因为张国荣和王祖贤演过“倩女幽魂”？聂小倩成了聊斋最有观众缘的女鬼。聂小倩是美丽善良的女鬼，但她在小说开始的时候跟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是同一类角色，她用美色害人，而且害死不止一个人。蒲松龄让这个曾经害人的女鬼，经过一番道德修练，从害人艳鬼变成了活人贤妻。为什么同样是害人的鬼，画皮的恶鬼被道士彻底消灭，把那张皮像卷画一样卷起来拿走。聂小倩却花好月圆，结婚生子，而且两个儿子都做了官？

那就因为聂小倩遇到的不是见了美女就拖不动腿的王生，不是那个后来用鼻涕和粘痰再造一颗心的登徒子，而是铁骨刚肠的宁采臣。聂小倩说宁采臣“此汉当是铁石。”什么意思？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美色不能诱、金钱不动心，光明磊落、意志坚定，像铁打钢铸，像有棱角的岩石。宁采臣这个刚肠男儿不仅不怕鬼的蛊惑，还靠浩然正气，感化女鬼。在宁采臣感化下，聂小倩一心向善，一步一步摆脱恶鬼的控制，一点一点淡化鬼的属性，走出邪恶，走出阴冷，走向真善美，害人鬼变贤惠妻，人们不再把她当成鬼，反而把她当成仙。

这个爱情故事，不是传统的一见钟情才子佳人模式，而有更丰富的内涵。人物性格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性格随环境改变，性格再改变命运。这个爱情故事，男的是人中贤，女的是鬼中仙，他们中间还有个帮助他们摆脱恶鬼的剑客，代表正义的人物。小说又有鬼，又有妖，又有爱情，一会儿妖气森森，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正义凛然，一会儿侠肝义胆，一会儿缠绵悱恻，波澜起伏，妙趣横生，蒲松龄给现代编导准备好现成的戏剧冲突，丰富的艺术信息。无怪聂小倩最受当代编导的喜爱，一次次上屏幕。

小说叫《聂小倩》，蒲松龄首先郑重推出的却是男主角宁采臣，采用蒲松龄常用介绍人物的手法：“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几句话，包含三层深刻内容，第一，宁采臣是浙江人，所以他的故事在金华发生；第二，他为人慷慨爽快有棱角，品行端方。第三，他不和妻子之外任何女人发生情色关系。这是特别重要的一点，那个时代男人可以娶妾嫖妓寻花问柳，宁采臣不贪女色，为人严谨。宁采臣的个性是整个小说的支点。文艺理论家喜欢说“性格决定命运”，宁采臣的性格决定他的命运，也决定聂小倩的命运。

穷苦读书人住不起旅店，寺院成了他们的临时旅店。蒲松龄青年时代曾在淄川著名寺院青云寺苦读。四十年前我专门去过蒲松龄当年读书的寺院，对着参天的松树，我想，三百年前，蒲松龄就是在这儿青灯黄卷日夜攻读。蒲松龄对寺院太熟悉了，怪不得聊斋故事常在寺院发生。《聂小倩》开头写宁采臣来到金华寺院，看到：“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信笔点染，颇有诗意。一人高的蓬蒿，两手才能合握的绿竹，寂寞开放的荷花，寥寥几笔，野寺的寂寞荒凉像在我们眼前。宁采臣喜欢这幽静的地方。寺院荒废已久，没有和尚，预先有个人在这儿住，宁采臣认为他是来参加考试的读书人，聊起来知道他叫燕赤霞，陕西人，当然不能参加浙江科举考试。宁采臣找间空房住下，用破草席做床，支块破板做“桌子”。聊斋笔墨极为经济，宁采臣刚刚安顿下来，聂小倩巧妙出场。当天晚上月亮很亮，宁采臣难以入睡，听到房间北边有人小声说话，他往窗外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和驼背龙钟老嫲嫲，聊斋对老太婆都是叫“媪”叫“妪”，妇人问：“小倩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来？”老嫲嫲说：“大概快来了。”妇人问：“她没有向你发牢骚吗？”老嫲嫲说：“没有，只是看样子好像不太高兴。”妇人说：“这个丫头不宜给她好脸色瞧。”话没说完，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了。宁采臣在月光下朦胧看出她非常漂亮，老嬷嬷说：“背地不要说人，我们两个正谈论你呢，鬼丫头悄没声息来了，幸亏没说你的坏话。”又说：“小娘子长得这么端庄美丽，像是画上美人，老身如果是男人，魂都给你勾走啦。”少女说：“姥姥不夸奖我，还会有谁夸奖？”我常说，读《聊斋志异》一定要好好读原文，因为《聊斋志异》原文是古代最精彩的古汉语典范，咱们听听这段原文：“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云：‘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俏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

这段话常被研究者引用来论述《聊斋志异》语言成就。三个女性对话，当然都是鬼，三言两语活画人物神采。妖妇骄横，妖老太婆圆滑，小倩温柔。蒲松龄不仅这段对话写得好，还用背面敷粉手段，从宁采臣眼里写出聂小倩的美丽，用四个字“仿佛艳绝”，因为是在月光下，只能是朦朦胧胧看到她漂亮。这段对话实际上交代了聂小倩的处境：她因为替恶鬼引诱人间男子而羞愧不安。妖妇，也可能就是控制聂小倩的夜叉，察觉到她的动向，所以问妖老太太：小倩有没有怨言？妖老太太说：她没说什么怨言，但是愁眉苦脸。聂小倩像画上的美人，但受恶鬼驱使，诱惑杀害人间男子，已害死多个意志不坚定的凡间男子，直到遇到宁采臣。

宁采臣刚要朦胧睡去，发觉有人进了房间，起来看，原来就是北院那位美丽少女小倩！宁采臣问：“你有什么事？”小倩笑着说：“月夜难以入睡，来跟您亲热。”宁采臣板起面孔说：“你应当提防别人议论，我也惧怕他人闲话，一步走错，就丧失廉耻。”小倩说：“黑天半夜，没人知道。”宁采臣训斥小倩：“快走！不然，我喊南边房间的书生啦。”小倩退出去。一会儿又回来，拿锭黄金放到宁采臣的褥子上。宁采臣捡起黄金丢到院子里，说：“不义之财，沾脏我的口袋！”小倩惭愧地离开，说：“这汉子真是铁石。”

第二天早上，有个兰溪书生带仆人来赶考，住在寺院，晚上书生死了，尸体脚心有个小孔，像锥子扎的，鲜血沿着小孔洇出。又过一夜，他的仆人也死了，症状跟主人一个样儿。傍晚，燕赤霞回寺，宁采臣告诉他寺里的怪事。燕赤霞猜想是鬼作怪。宁采臣生性耿直，对这事不在意也不害怕。

半夜，小倩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您这样刚强耿直的。您真是个圣贤。小女子不敢欺骗您。我叫聂小倩，十八岁死的，葬在寺外边，经常被妖物威胁着干下贱勾当，厚着脸皮勾引人，我实在不愿意。现在寺里没有我可以害死的人了，恐怕他们要派夜叉来收拾你了。”宁采臣请教怎么能逃脱？聂小倩说：“你跟燕赤霞住在同一个屋子就可以免除灾祸。”宁采臣问：“你为什么不迷惑燕赤霞？”小倩说：“他是奇人，我不敢靠近他。”宁采臣问：“你是怎么迷惑人的？”小倩说：“哪个人跟我亲热，我就用锥子扎他的脚心，他昏迷了，我吸了他的血给妖精喝；如果不受我美色诱惑，我就用金子，其实不是真金子而是罗刹恶鬼的骨头，接受金子的人，心肝就被妖精截取了。这两个办法，因人而异，投其所好。”

小说开头的这个聂小倩多么可怕，多么血腥！聂小倩这两手真有点现实性，普遍性。现今某些被推上审判台的高官，某些曾为社会做出贡献，最后却成反贪对象的人，无一例外，都过不了这两关，一是金钱关，二是美色关。而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宁采臣，提前三百年，用自己的“铁石心肠”给如何拒腐蚀，做出了榜样。

宁采臣感谢小倩，问清楚夜叉明天晚上来。小倩哭着说：“我坠落苦海。郎君义气冲云天，一定能挽救生灵脱离苦难。假如郎君肯收拾我的遗骨，运回去安葬，就是给我第二次生命。”宁采臣毅然答应，问：“你埋在什么地方？”小倩说：“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做窝的地方就是。”说完出门，飘然不见。

第二天，宁采臣早早准备酒菜邀请燕赤霞喝酒。要燕赤霞到自己这边住。燕赤霞说我喜欢安静，愿意一个人住。宁采臣不听，硬把燕赤霞的被窝抱到自己房间，燕赤霞只好把床拖过来。嘱咐宁采臣：“我知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倾慕你的风范，我有些事，难以明白告诉你。希望不要随便翻动我的箱子和被褥。”宁采臣表示一定照办，然后各自睡下。

燕赤霞把一只箱子放到窗台上，刚躺下，就鼾声如雷。宁采臣睡不着，将近一更时分，窗外隐隐有人影，不一会儿，走近窗前窥视，黑暗中，魔鬼吓人的眼睛一闪一闪。宁采臣很害怕，刚想招呼燕赤霞，忽然有东西从燕赤霞的箱子里闪电一般飞出，像一匹光亮的白绢，飞快地向外一射，撞断窗上的石棂，又飞快地收回。燕赤霞察觉了，起身下床，宁采臣假装睡觉观察他。只见燕赤霞捧起箱子查看，拿出一样东西，对着月光看一看，嗅一嗅。那东西白光晶莹，有二寸长，韭菜叶那样宽。燕赤霞看完，把它包了好几层，仍放到破箱子里，自言自语：“什么老怪物这么大胆，竟然弄坏了我的箱子。”重新躺下睡觉。

宁采臣很奇怪，起来问燕赤霞，告诉燕赤霞自己刚才看到的情景。燕赤霞说：“既然咱们相知友爱，我哪敢隐瞒？我是个剑客，假如我的剑不是碰到窗棂上，妖怪应当立即被杀死；虽然这样，它也受伤了。”宁采臣问：“包起来的是什么？”燕赤霞说：“是剑。刚才我嗅了一下，有妖气。”宁采臣想看，燕赤霞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把荧光闪闪的小剑。宁采臣更加敬重燕赤霞。

第二天，宁采臣看看窗外，有血迹。走出寺门，见荒坟累累，果然有棵白杨树，鸟巢高踞树顶。宁采臣打点行装打算回乡。燕赤霞为他设宴送行，将装宝剑的破皮袋送给宁采臣，说：“这是我盛剑的袋子，你珍藏它，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你。”

宁采臣想跟燕赤霞学剑术。燕赤霞说：“像您这样讲究信义、性格刚直的人，本来可以学剑术，但是您毕竟还属于富贵场中，不是这条道上的人哪。”燕赤霞是个剑客，但这个剑客也有预见性，他的话预言宁采臣将来要做官。

宁采臣假托说有个妹妹埋葬在这里，把聂小倩的遗骨发掘出来，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宁采臣的书斋紧靠荒野，他把聂小倩的坟墓建在书斋外，埋好后祭奠说：“可怜你的魂魄孤苦伶仃，把你安葬在我的书斋旁，你的歌吟悲哭我都能听到，你不会再受到雄鬼的欺凌，一杯水酒，虽然不很甜美清醇，请不要嫌弃。”

祷告完，宁采臣转身想回家。后边有人招呼：“请慢点儿，等我一起走！”聂小倩白日现身，欢天喜地地对宁采臣说“您真讲信义，我就是为您再死十次，我也不能报答您的恩情。请带我回家拜见公公婆婆，我就是给您做小妾做丫鬟也不后悔！”宁采臣细细打量聂小倩：什么样儿？十六个字：“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肌肤白里透红好像清晨的霞光，三寸金莲翘起如同细细的笋，白天看聂小倩，比夜里看更加美丽婉约，娇艳无比。那么，聂小倩愿随宁采臣回家，做小妾丫鬟无怨无悔。她真能如愿以偿做小妾吗？不，聂小倩的自新之路还远着呢。聂小倩还需要克服什么困难？冲破什么障碍？他们还会遇到什么风波？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yú)(1)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2)。”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3)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4)，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gǎo)代床(5)，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yóng)喁(yóng)(6)，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褐绯(7)，插蓬沓（8），鲐(tái)背（9）龙钟，偶语（10）月下。 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云：“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cù)蹙(cù)(11)。”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俏来无迹响。幸不訾(12)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13)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

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tǐng)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14)，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cú)(15)，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觍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16)，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17)，幸无翻窥箧(qiè)襆(18)，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hōu)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shǎn)闪(19)。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20)，触折窗上石棂，飚(biāo)然一射(21)，即遽敛入(22)，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捡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

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23)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24)，情义殷渥(25)，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

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26)，庶不见凌于雄鬼(27)。一瓯浆水饮(28)， 殊不清旨(29)，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30)，媵御(31)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32)。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 蒙公子露覆(33)，泽被发肤(34)，愿执箕帚(35)，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tiāo)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

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yōng)(36)，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容颦蹙(37)而欲啼，足劻(kuāng)勷(ráng)而懒步(38)，从容出门，涉阶而没<8>。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

女朝旦朝母，捧匜(yí)沃盥(39)，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qú)不可堪(40)；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酏(yì) (41)。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阴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42)三数年，借博封诰(43)，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yí)(44)，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忽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45)。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 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46)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慄。”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

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47)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48)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49)；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50)有声。

【注释】

（1）廉隅：品德端正。

（2）生平无二色：不娶妾，不嫖娼。

（3）扃键：门窗的插销。

（4）学使案临：学使即学政，科举制度规定，每个省的学政三年为一任期，到任先到各县巡查，称“案临”。

（5）藉藁代床：用铺草代替床。

（6）喁喁：低声说话的声音。

（7）衣绯：穿了件退色的红衣服。

（8）蓬沓：妇人头上的银饰。

（9）鲐背：驼背。

（10）偶语：对话。

（11）蹙蹙：皱眉头的样子。

（12）訾：批评

（13）遮莫：假如。

（14）抗直：刚直。

（15）夭殂：英年早逝。

（16）玄海：无底的苦海。

（17）遽白：立即表白。

（18）箧襆：装东西的筐和被子。

（19）目光睒闪：魔鬼眼睛一闪一闪。

（20）耀若匹练：形容强光。

（21）飙然一射：猛然射出。

（22）即遽敛入：马上收回来。

（23）荧荧然：光亮状。

（24）设祖帐：送行。

（25）情义殷渥：情义很殷切、温暖。

（26）歌哭相闻：能够听到对方的动静。

（27）庶不见凌于雄鬼：不再受阴司恶鬼的欺负。

（28）一瓯浆水饮：一杯祭奠的薄酒。

（29）殊不清旨：不甘甜。

（30）姑嫜：公公婆婆。

（31）媵御：侍妾、丫鬟。

（32）惊顾不遑：带着惧怕神情，想看又不敢看。

（33）露覆：受到雨露般的恩泽。

（34）泽被发肤：恩泽遍施于己身。

（35）愿执箕帚：愿意做妻子服侍他。

（36）尸饔：做饭，料理饮食。

（37）颦蹙：发愁的样子。

（38）劻勷而懒步：因为惶恐而走路不稳的样子。

（39）捧匜沃盥：侍奉梳洗。

（40）劬不可堪：因为劳累而苦不堪言。

（41）稀酏：稀饭。

（42）依赞：依靠并辅助。

（43）封诰：五品以上官员妻子接受皇帝的封赏为诰命夫人。

（44）眙：惊讶地看。

（45）怊怅若失：怅惘的神态。

（46）怔忡：心神不宁。

（47）夹幕：帷幕。

（48）睒闪攫拿：鬼眼闪闪，魔爪伸长。

（49）合篑：两个竹筐那么大。

（50）仕进：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