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水莽草 一心奉母，孝心可嘉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水莽草》。

在聊斋故事中，人死了变成鬼，鬼必须有托生机会才能再世为人。有些鬼，比如王六郎那样的落水鬼，必须有人代替他，他才能托生。所以鬼盼望有人代替自己。《水莽草》写祝生被美女诱惑，做了水莽鬼的替死鬼，他偏偏不叫原来的水莽女鬼托生，拉住她，不是出于爱情拉住她，而是认死理：你想让别人做鬼你托生，我偏不成全你。祝生自己也不找人代替自己做水莽鬼，他以鬼的身份帮助人摆脱做替死鬼的恶运，特别是他宁可继续做鬼孝敬母亲，不愿意再世为人。他响亮地宣布“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祝生和他拉回来不让托生的寇三娘，两个都不能托生的水莽鬼，居然成了举案齐眉的鬼魂夫妻，一起孝养老母、教育儿子，最后终成正果，成神。蒲松龄借这个鬼话连篇、浪漫好玩的故事到底要表达什么思想？我看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理念，不可以损人利己的儒家道德。

《水莽草》这个鬼故事，和《王六郎》似乎异曲同工，都写替死鬼故事，但蒲松龄这个天才作家却就是同枝不同叶，同叶不同花，同样是替死鬼故事，花开两样，各散芬芳。两篇小说读起来，人物完全不同，情节完全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王六郎》主要写人和鬼的真挚友情，抓替死鬼仅仅是考验王六郎品性的小情节，《水莽草》却渲染民间传说抓替死鬼的详细过程和所谓解救规则，通过抓替死鬼写广泛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朋友之间相濡以沫，儿子对母亲衷心孝顺，女婿和岳父母有纠葛。特别是写鬼和鬼之间的悲欢离合。蒲松龄很少写鬼和鬼之间的爱情故事，他曾通过他笔下的女鬼说，泉下少年郎不少，但两鬼相处有什么意趣？所以聊斋女鬼要到人间找爱情。而《水莽草》却别出心裁写一男一女两鬼相处，但是中心也不是写爱情，而是借他们的悲欢离合，张扬“善”和“孝”以及善有善报的人生道理。

《水莽草》小说开头跟其他聊斋小说不一样。一般聊斋小说在开头总是说，某某，什么地方的人，有什么特点。《聂小倩》就是这样：宁采臣，浙人，性慷爽，生平无二色。《水莽草》开头却介绍一种植物：水莽草是种毒草，像扁豆一样蔓生，紫色的花也像扁豆，人误食后立即死亡，成了水莽鬼。传说水莽鬼不能通过“六道”，也就是“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牲畜”流转，再世为人，必须有新毒死的人代替水莽鬼，他才能重新投胎。湖北桃花江一带水莽鬼最多，水莽鬼常做的所谓“工作”，就是寻找和迷惑替代者，通过害死他人，求得自己托生。接着，蒲松龄介绍另一个风俗，其他地区把科举同时考中的人叫“同年”，而湖北把同年出生的人叫“同年”，互相递名片拜访，称庚兄庚弟，庚，是年庚的庚，子侄辈就称庚伯。祝生去拜访一位同年，半路上口干舌燥，看到道旁有个老太太搭着草棚向路人施舍茶水，赶快跑过去。老太太热情地把他迎进草棚，上茶。祝生端起茶嗅一下，有怪味，他把碗放下，想走。老太太一把拖住他，招呼：“三娘，端杯好茶来！”一会儿，有个艳丽的少女从茶棚后边走出来，手上的指环，臂上的玉钏光亮得照见人影。祝生接过少女的茶杯，神魂荡漾，觉得少女的茶芳香好喝。其实，这是他的错觉，少女的茶和老太太的茶一样，都是水莽草泡的，祝生被美色迷惑，连味觉都不正常了。喝完一杯，再要一杯。老太太刚一离开，祝生就开玩笑抓住少女的手腕，脱下个指环。少女羞涩一笑，脸红了。祝生家有妻室，见美人神魂颠倒，动手动脚，是个风流不羁的人。而少女呢，很羞涩，脸红了，有礼貌地微笑。显然没有跟男人打交道乃至勾引男人的经验。祝生问少女：家住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少女说：“您晚上回来，我还在这儿呢。”明明答非所问，祝生沉迷于美色也不想一想少女为什么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向少女要了撮茶叶，收藏好指环，心里美滋滋离开。到了同年家，祝生觉得恶心，怀疑刚才喝的茶有问题，他把刚才的事告诉同年。同年大惊失色说：“坏了。你遇到水莽鬼啦！我的父亲就死在水莽鬼手里。喝了水莽茶，无药可救，怎么办？” 祝生怕极了，拿出少女的茶叶一看，哪儿是茶叶，就是水莽草！他拿出指环，对同年形容见到的少女什么样。同年想了一会儿说：“她一定是寇三娘！”接着告诉祝生：南村有家富户的女儿叫寇三娘，漂亮得出名。几年前误食水莽草而死，一定是她的鬼魂作怪。这样一来，少女没回答祝生问门户的问题，祝生的朋友揭开了她的身世。

聊斋笔法变幻多端而又非常周密。同年接着说，像这样的情况，如果知道作怪鬼魂的名字，找他们家求来她的旧衣裳煮了喝水，就可以救命。朋友刻不容缓跑到寇家，跪倒在地,如实相告祝生误食水莽草,苦苦哀求寇家拿出寇三娘的旧衣服救命。这个没名没姓的同年，也就是好朋友，是个侠肝义胆人物。他为了救祝生“长跪哀恳”，久久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估计会恳求寇老头，祝生可是家有年老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子啊。请您可怜他，让您的女儿另找替死鬼吧。可是寇老头因为祝生做了水莽鬼,他的女儿就可以托生,坚决不给女儿的旧衣裳。蒲松龄用四个字写寇老头的态度：“故靳不与”，靳，拒绝，“故靳”，故意拒绝，连句推托的话或者表示抱歉的话都不说，我就是不给你！因为只有你死了我的女儿才能托生！这个富翁真是赤祼祼的自私冷酷啊。朋友气愤地回到家,把情况告诉祝生。祝生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了，一定不让寇三娘托生！”朋友派人抬祝生回家，祝生在路上就死了。祝生母亲把儿子埋葬了。祝生的儿子只有一岁，妻子不能守节，半年后改嫁走了，祝生母亲抚养孙子，累得不得了，整天哭哭啼啼。看来祝生行为不慎，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祝生母亲生活没了来源，还得养幼小的孙子，既困难又悲苦，有一天，她正抱着孙子在哭，祝生突然来了。母亲大惊，擦着眼泪问：“你不是死了？怎么回来了？”祝生说：“儿子在九泉之下听到母亲悲哭，非常伤心，回来一早一晚帮您操劳。儿子做了鬼，也在阴世娶了新妇，让她来帮您干活，母亲不要悲伤。”祝生母亲问：“新妇是什么人？”祝生说：“寇家对儿子见死不救，我恨他们，我死后去找他们的女儿。找不到，在一位庚伯指点下，知道三娘已经投胎到任侍郎家，儿子硬把她抓回来，现在她做了我的妻子。还不错，没有烦恼。”

蒲松龄写小说，多细微的地方都前勾后联、前呼后应。祝生的同年介绍自己父亲是被水莽鬼害死，现在指点祝生去找三娘的是位庚伯，自然就是同年的父亲了。真是构思严密。一会儿，门外来了个女子，衣服华丽，人物俊俏，跪到地上拜见祝生母亲。祝生说：“她就是寇三娘。”儿媳妇虽然不是活人，看到儿子九泉下有伴，祝生母亲很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家务活。生前娇生惯养的三娘很不习惯，但毫无怨言，尽量学着干，很听话，很可爱。从此，夫妻留在祝生原来的房间。三娘请求祝生母亲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娘家，祝生不同意，祝生母亲顺从三娘的心愿，派人通知了寇家。寇家老两口听说后大惊，赶快坐车跑到祝家，果然看到了女儿。老两口放声大哭。三娘劝慰他们，他们止住哭问女儿情况，看到祝家很穷，担心女儿受苦受累。三娘说：“女儿已成鬼，还嫌什么贫？祝郎母子对我很好，女儿已在这里安居乐业。”三娘的母亲问：“卖茶的老太太是谁？”三娘说：“她姓倪，她自己知道不能迷惑行人，求我帮助。她现在已经托生在一个卖茶水的人家了。”三娘母亲为什么这么好奇，还得问卖茶老太太是谁？这是小说家故意让她问，是为描写三娘而问。

这个细节，说明三娘没有处心积虑害死他人自己托生，她是被那个老太太利用，至于为什么祝生一个人死了有两个水莽鬼托生，那就不得而知了。三娘是单纯的少女，她已经托生，被祝生捉回来重新做鬼，非但没有怨言，还追随祝生一起侍奉祝生的母亲，照顾祝生的儿子。三娘对祝生说：“你既然是女婿，不拜见岳父母，叫我多难堪？”祝生这才拜见岳父母。三娘到厨房代替祝生母亲做饭，招待娘家父母。寇老太太看到宝贝女儿干粗活，很伤心。回到家，就派来两个丫鬟，送来一大堆银子和布帛，此后不断往祝家送粮米酒肉，祝家日子小康了。寇家经常接三娘回娘家。三娘住几天，就说：“婆家没人干活，请早点儿送女儿回去。”寇家老两口故意拖延，三娘就飘然自归。这说明什么？富家少女三娘周旋于贫穷有志气相当倔强的丈夫和有钱的父母之间，非常柔顺懂事，她已经和贫困的祝家母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已经以祝家为家。寇老头给祝生盖起楼阁厅台，祝生记恨寇家不肯拿三娘旧衣救他一命的事，始终不到岳父家拜访。祝生真是人穷志不穷。有一天，村里有个中水莽毒的人死而复苏，人们传为奇谈。祝生说：“是我救活他。他被水莽鬼李九所害，我把李九轰走了。”从此中水莽毒的家人常求祝生帮忙，也常有效。

祝生母亲问祝生：“你为什么不找人代替自己做水莽鬼你托生？”祝生说：“我最恨损人利己的鬼，我要把他们都赶跑，我哪儿能干这不仁不义的事？我做鬼却能奉养老母，不乐意再世为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祝生的信条，自己被水莽鬼害死，绝对不做害人之鬼。再生为人固然是好事，却不能孝母亲，宁可做鬼。孝心可感天地。

有一天，祝生对儿子说：“上帝因为我在人世立了功，封我做管理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的龙王，我要上任去了。”说话间，祝生的儿子看到院子里有四匹骏马拉着辆挂着黄帷幔的车子，马的四条腿上都长着鳞甲。祝生夫妇一起上车。祝生儿子和媳妇哭着向他们叩头，转眼功夫，车无影无踪。同一天，寇家老两口也看到女儿来拜别父母，说要随祝生上任。寇三娘母亲哭着挽留，三娘说：“祝郎已经动身啦。”说完出门，杳无踪影。祝生儿子也继承了父亲的孝行，求得寇家老两口同意，把寇三娘的尸骨迁来和祝生合葬。

【原文】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1)，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2)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3)，投刺相谒(4)，呼庚兄庚弟(5)，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赪(chēng)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曰：“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

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6)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前，误食草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裆(7)煮服可痊。”

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 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柏舟节(8)，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9)，朝夕悲啼。

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10)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

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11)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胾不时馈送，小阜(12)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13)，营备臻至(14)。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此为？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祝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15)，但不对客，惟命儿缞(cuī)麻(má)擗(pǐ)踊(yǒng)(16)，教以礼义而已。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

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17)。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幨(chān)车，马四股皆鳞甲(18)。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

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注释】

（1）轮回：佛教名词。佛教认为，人因为其善恶行为，在“六道”即“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牲”中流转。传说水莽鬼不能轮回，也就是不能再转世为人。

（2)桃花江：湖南江名。

（3）同岁生者为同年：同年本来是对同一年考中科举功名者的称呼，湖南地方以同年生的人为同年。

（4）投刺相谒：递名片拜望。

（5）庚兄庚弟：年兄年弟。

（6）悬想：猜想状。

（7）故裆：穿过的旧衣服。

（8）柏舟节：女子在丈夫死后矢志不嫁的品格。语出《诗经》。

（9）劬瘁不堪：劳累、憔悴到难以忍受。

（10）奉晨昏：封建时代子女要早上到父母房中问安，晚上到父母房中安置床寝

（11）承顺：温柔接受，孝顺的姿态。

（12）小阜：稍稍使其富裕。

（13）夏屋：厦屋，高大的房屋。

（14）营备臻至：各种事都操持得很周密。

（15）哀毁：因为父母之丧而呈形销骨立之状。

（16）缞麻擗踊：披麻戴孝、捶胸顿足地嚎哭。

（17）四渎牧龙君：管理四渎的龙王。据《尔雅》，四渎是：长江、黄河、淮河、济水。

（18）马四股皆鳞甲：马的四条腿都长了鳞甲，马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