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聂小倩（下）从恶向善，一念之差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聂小倩》。

聂小倩本来是害人的艳鬼，在正气凛然的书生宁采臣感化下，她决心改变自己被恶鬼驱使，以美色害人的处境，她先是提醒宁采臣在剑客燕采霞帮助下逃脱夜叉的追杀，然后，根据她的请求，她的遗骨被宁采臣带回家，埋到书斋旁边。宁采臣要继续保护聂小倩免受雄鬼的欺凌，聂小倩却白日现身，请求跟宁采臣回家，她向宁采臣的母亲表示“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执箕帚，拿着扫帚和箥箕打扫房间，这是承担妻子责任的委婉说法。她愿意做宁公子的小妾伺候他，报答他的恩德。没想到这么美丽的少女主动送上门做小妾，却遭到断然拒绝。实在太尴尬了。为什么？因为她是鬼。聂小倩就这样回到阴冷的坟墓吗？没有。聂小倩是个在极端困难情况下都能找到路，找到解决办法的聪明女鬼。她经过艰苦的努力，最后还是嫁给宁采臣，而且是做正妻。聂小倩又靠什么魔法？不。聂小倩是真心实意、脱胎换骨，既用她的真心，孝心感化宁采臣的母亲，也用她的诚意渐渐消融了自己身上的鬼性，人性复苏，人性张扬，人性回归。在中国古代作家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蒲松龄这样，把鬼向人的复归写得这么真切，这么有趣，这么有章法，还这么耐人寻味。我们具体看看蒲松龄怎么样天花乱坠又令人信服地完成了女鬼变贤妻。

宁采臣祭奠完聂小倩，听到后边有人说：请慢点，我跟您一起回家！聂小倩表示，她要报答宁采臣的恩情，跟他回去做小妾做丫鬟，无怨无悔。这个时候，小说写宁采臣仔细看白天出来的聂小倩，皮肤白里透红，流霞般光彩照人，非同异常的娇艳。宁采臣动心没有？我觉得他有点儿动心。因为蒲松龄是从宁采臣的视角，以赞赏口吻写聂小倩的面貌。宁采臣的妻子长期生病，需要有人帮助母亲承担家务。所以宁采臣没有马上断然拒绝聂小倩，更没有训斥她，但他也没有答应聂小倩。宁采臣讲究礼仪，他能不能纳妾，能不能收留聂小倩，得禀告母亲。母亲怎么说，他怎么办。他把聂小倩带到书房，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他可以接受，但矛盾要上交，得母亲拍板。宁采臣让小倩等一会儿，先进去向母亲报告，母亲听了，十分惊奇。这时，宁采臣妻子患病，母亲告诫宁采臣不要说给妻子听，怕吓坏她。说话间，小倩进来朝着宁母跪拜行礼。宁采臣说：“这就是小倩。”蒲松龄写聂小倩如何进入母亲房间，母亲如何表现，写得太讲究分寸也太生动了。聂小倩“翩然入”，三个字，母亲“惊顾不遑”四个字，“翩然”既是描绘聂小倩体态轻盈也在暗示这是个鬼魂；母亲“惊顾”很害怕地看，“不遑”，是既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还得看。母亲白日见鬼，惊慌得手足无措，很害怕很紧张。小倩对母亲说：“孩儿飘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公子庇护我，像雨露滋润枯草，我情愿做他的小妾，报答他的恩情。”母亲见小倩长得绰约柔弱，十分可爱，才敢跟她对话，说：“小娘子愿意照顾我的儿子，老身很高兴。只是我一生只有这一个儿子，还要靠他传宗接代，实在不敢让他娶鬼做妻子。”母亲委婉地但又毫不通融地拒绝。聂小倩怎么办？她马上聪明地转换立场，说：“孩儿别无他意。我是九泉下的人，既然没得到老母亲信任，请允许我先把您儿子当哥哥对待，允许我承欢母亲的膝下，早晚侍奉嫂子和母亲，可以吗？”母亲怜爱小倩心诚，答应了。小倩还想拜见嫂子，母亲推说嫂子生病，不让见。拜见完了母亲，小倩马上走进厨房，代替母亲做饭，前前后后，穿门入户，一个劲地忙活，好像她早就熟悉这个家。

聂小倩是什么出身？蒲松龄一直没有正面交待。但我们从一些蛛丝马迹可以看出，她是读书人家出身，有良好的文化教养，她喜欢读佛经，擅长画梅花，这都不是一般市井或农户女孩能有的修养。只能是官宦人家或读书人家的千金小姐才有的修养。而进了宁家之后，生前的千金小姐聂小倩马上像粗使丫鬟一样干起家务活，完全取代了宁采臣母亲的辛劳。聂小倩从此就能在宁家立足吗？仍然有困难。白天倒也罢了，聂小倩在劳碌中找到自己的价值，似乎与常人无异。真正的考验或者说非常令人难受的考验是晚上，母亲对于把一个女鬼留宿家中很害怕，“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什么意思？你回坟墓去吧，这儿没你的床。老太太对聂小倩实在有点儿过分，不给小倩安排床铺，但老太太的行为又可以理解，有哪个女人有胆量和一个鬼住在同一房间？小倩看透母亲的心思，马上离开母亲的房间。真是善解人意啊。聂小倩还是不想回到坟墓，她经过宁采臣的书斋想进去，又退出来，在书斋外徘徊，好像书斋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害怕。宁采臣招呼小倩，小倩说：“书斋里剑气逼人。您带我回来的路上一直没有跟您见面，就是因为它的缘故。”宁采臣恍然大悟：原来小倩怕燕赤生的革囊！他把革囊取下挂到别的房间，小倩才进入书斋，靠近灯光坐下，坐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沉闷好久，才问：“您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现在大半都不记得了，请借给我一卷，夜里闲暇时，来向哥哥请教。”宁采臣答应了。

小倩坐到二更时分，还不说走。宁采臣催她离去，小倩愁容满面，说：“我是个他乡孤魂，害怕那个荒凉的墓穴。”宁采臣说：“书斋没有其他床铺，兄妹之间也该避嫌。”小倩紧皱眉头，像要哭，想抬脚离开，却挪不动步，磨蹭好一阵子才走出房门，到台阶就不见了。宁采臣可怜她，想把小倩留下，另铺张床给她住，却又怕母亲责备。这一段，一男一女，一人一鬼，写得都很出色。宁采臣仍然坚持他的生平无二色，虽然妻子在那儿病着，自己在书房呆着，也不对美丽的聂小倩动心。聂小倩也绝不动勾引宁采臣的心思。

小倩每天早上就来向宁母请安，从捧盆端水，侍候宁母梳洗，操持各种家务，没有一件事不是千方百计琢磨着按宁母心思去办。傍晚时分向宁母告别，总是经过宁采臣的书斋，在灯下读一阵子佛经，觉得宁采臣快要上床时，才凄凉地离去。白天聂小倩像正常人，享受亲情，靠近生的希望，夜晚不得不当孤魂野鬼，聂小倩何等凄凉无奈。但她坚持了下来，相信总有一天会感动上帝。聂小倩像璞玉经过琢磨，光彩渐露：她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她察颜观色、善于词令。对宁母，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孝敬、依恋；对宁采臣，既像对长兄一样恭敬又小鸟依人般亲切。功夫不负苦心人。先前，因为宁采臣妻子长期卧病在床，母亲要承担家务，辛苦得不得了，小倩来后，母亲很安逸，感激小倩。等和小倩一天天熟悉，感情渐渐深厚，对小倩像亲生女儿，晚上不忍心让小倩回墓穴，留下跟自己同睡同起。宁家母子对聂小倩极为溺爱，忌讳说小倩是鬼。不久，聂小倩的机会来了。宁采臣妻病故，宁母很想让儿子娶小倩，但担心小倩是鬼。聂小倩这个比人还精明的小女鬼，对症下药给老太太做思想工作。她告诉宁母：公子命中注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上天不会因为他娶鬼妻就不给他了。宁母相信了小倩的话，跟儿子商量要给他娶小倩。宁采臣很高兴，宁家大摆筵席告诉亲戚朋友，众人听说宁采臣娶了鬼妻，要求看看什么样儿？聂小倩爽快地盛装出来见客，满堂宾客都瞪大眼睛，不怀疑小倩是鬼，怀疑是天仙。远远近近亲戚内眷都拿了礼物来祝贺，争相拜识小倩。聂小倩擅长画梅花，大家都以得到她的梅花为荣。

已经花好月圆，但小说还没结束。小说家的线索必须线线有着落。原来驱使聂小倩作恶的夜叉还得出来表演。有一天，小倩问宁采臣：“燕赤霞的剑袋在什么地方？”宁采臣说：“因为你害怕，藏到别的地方了。”小倩说：“我接受活人气息很长时间，不再怕这剑袋。该把它挂在床头。这三天心惊肉跳，可能金华妖物会找到这儿。”宁采臣把剑袋取来，小倩反复查看说：“这是剑侠用来盛人头的，破败到这种程度，还不知道杀过多少人。”聂小倩让宁采臣把剑袋挂到门口。到了晚上小倩让宁采臣不要睡觉，两个人都在那儿等着。突然，院子里像落下飞鸟，宁采臣一看，院子里果然来个夜叉，贼亮的眼睛，血红的长舌，目光闪闪挥舞着利爪，到门口徘徊许久，靠近剑袋儿，用爪子摘下，想撕碎剑袋。剑袋忽然“格啷”一声，变得像两只竹筐那样大，恍惚有个鬼物探出半个身子，将夜叉揪进剑袋。接着恢复寂静。剑袋也回复到原来大小。宁采臣震惊之极，小倩出来，十分高兴地说：“没事了！”两人一起看那剑袋，不过一斗清水而已。然后，就像童话所说：从此，两人过着幸福的生活。结尾是不是有点儿庸俗？宁采臣几年后进士及第，做了官，聂小倩生了两个儿子，纳妾后又生了一个，三个儿子还都做了名声很好的官。这是蒲松龄对他心爱的聊斋人物安排的常有结局。有道德的男士得做官，得多子多福。有道德的女性，既得有好丈夫，还会有好儿子。从蒲松龄穷秀才的身份和思想追求来看，这就算对宁采臣聂小倩的最高奖励了。

《聂小倩》是人鬼恋，古代小说家早就有不少的人鬼恋故事，连贵为皇帝的魏文帝曹丕都写过这样的故事。戏法儿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蒲松龄写人鬼恋就是跟传统作家不一样。男子汉大丈夫，不仅不怕鬼，还能把美丽的女鬼带回家。男子汉大丈夫，即使跟鬼打交道，也会出现“疾风知劲草”、“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的事。你能说聊斋人鬼恋故事不好玩儿！？恶鬼以女色、黄金诱人以吸其血，对今天的社会仍然有寓言性、象征性意义。剑侠出现，又让聊斋故事带点儿唐传奇影子。遗憾的是，二十一世纪聂小倩影视故事，有一部以纪念张国荣为标榜，剑侠燕赤霞纠缠到小倩宁采臣的爱情里，形成“新三角”，真是莫名其妙。

聊斋最有神采的女鬼聂小倩，她的神采不在于多么漂亮，而在于道德修练。当初聂小倩在妖物胁迫下，投人所好，以美色金钱迷惑年轻男子，是恶的，丑的，可憎的，就像她自己说的是“历尽贱务，腆颜向人”。她受正人君子宁采臣感化，弃暗投明，跟宁采臣回家，近朱者赤，像璞玉经过雕琢，光彩显露：她对宁采臣母亲，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孝敬；对宁采臣像对亲长兄一样……正是在道德修炼中，聂小倩身上的“鬼性”渐渐消失，人性渐渐唤起。蒲松龄巧妙地用两个细节写聂小倩“人性”复活和“鬼性”消失，第一个细节是，聂小倩从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到能喝点稀粥，到跟常人吃饭差不多；第二个细节是，聂小倩从惧怕燕赤霞的剑袋到主动把剑袋挂到卧室，跟惧怕剑袋的恶鬼彻底划清界限。女鬼聂小倩人性日渐表露，鬼性日渐湮没，终于脱胎换骨，迎来崭新人生。小说开头写聂小倩美，是女鬼害人之美。结尾聂小倩仍然美，也仍然是鬼，人们却怀疑她是仙。从鬼到仙，从恶到善，一念之差。只要一心向善，邪鬼可以改造成活人贤妻，这是《聂小倩》这个鬼故事给我们的启示。

聊斋鬼故事千姿百态，但是写鬼和鬼之间的爱情却非常少见，我们下次讲的《水莽草》就是这样的内容，其实呢，仍然是要讴歌正人君子的道德品质。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yú)(1)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2)。”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3)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4)，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gǎo)代床(5)，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yóng)喁(yóng)(6)，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褐绯(7)，插蓬沓（8），鲐(tái)背（9）龙钟，偶语（10）月下。 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云：“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cù)蹙(cù)(11)。”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俏来无迹响。幸不訾(12)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13)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

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tǐng)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14)，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cú)(15)，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觍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16)，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17)，幸无翻窥箧(qiè)襆(18)，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hōu)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shǎn)闪(19)。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20)，触折窗上石棂，飚(biāo)然一射(21)，即遽敛入(22)，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捡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

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23)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24)，情义殷渥(25)，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

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26)，庶不见凌于雄鬼(27)。一瓯浆水饮(28)， 殊不清旨(29)，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30)，媵御(31)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32)。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 蒙公子露覆(33)，泽被发肤(34)，愿执箕帚(35)，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tiāo)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

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yōng)(36)，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容颦蹙(37)而欲啼，足劻(kuāng)勷(ráng)而懒步(38)，从容出门，涉阶而没<8>。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

女朝旦朝母，捧匜(yí)沃盥(39)，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qú)不可堪(40)；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酏(yì) (41)。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阴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42)三数年，借博封诰(43)，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yí)(44)，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忽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45)。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 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46)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慄。”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

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47)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48)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49)；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50)有声。

【注释】

（1）廉隅：品德端正。

（2）生平无二色：不娶妾，不嫖娼。

（3）扃键：门窗的插销。

（4）学使案临：学使即学政，科举制度规定，每个省的学政三年为一任期，到任先到各县巡查，称“案临”。

（5）藉藁代床：用铺草代替床。

（6）喁喁：低声说话的声音。

（7）衣绯：穿了件退色的红衣服。

（8）蓬沓：妇人头上的银饰。

（9）鲐背：驼背。

（10）偶语：对话。

（11）蹙蹙：皱眉头的样子。

（12）訾：批评

（13）遮莫：假如。

（14）抗直：刚直。

（15）夭殂：英年早逝。

（16）玄海：无底的苦海。

（17）遽白：立即表白。

（18）箧襆：装东西的筐和被子。

（19）目光睒闪：魔鬼眼睛一闪一闪。

（20）耀若匹练：形容强光。

（21）飙然一射：猛然射出。

（22）即遽敛入：马上收回来。

（23）荧荧然：光亮状。

（24）设祖帐：送行。

（25）情义殷渥：情义很殷切、温暖。

（26）歌哭相闻：能够听到对方的动静。

（27）庶不见凌于雄鬼：不再受阴司恶鬼的欺负。

（28）一瓯浆水饮：一杯祭奠的薄酒。

（29）殊不清旨：不甘甜。

（30）姑嫜：公公婆婆。

（31）媵御：侍妾、丫鬟。

（32）惊顾不遑：带着惧怕神情，想看又不敢看。

（33）露覆：受到雨露般的恩泽。

（34）泽被发肤：恩泽遍施于己身。

（35）愿执箕帚：愿意做妻子服侍他。

（36）尸饔：做饭，料理饮食。

（37）颦蹙：发愁的样子。

（38）劻勷而懒步：因为惶恐而走路不稳的样子。

（39）捧匜沃盥：侍奉梳洗。

（40）劬不可堪：因为劳累而苦不堪言。

（41）稀酏：稀饭。

（42）依赞：依靠并辅助。

（43）封诰：五品以上官员妻子接受皇帝的封赏为诰命夫人。

（44）眙：惊讶地看。

（45）怊怅若失：怅惘的神态。

（46）怔忡：心神不宁。

（47）夹幕：帷幕。

（48）睒闪攫拿：鬼眼闪闪，魔爪伸长。

（49）合篑：两个竹筐那么大。

（50）仕进：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