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胡四姐 貌若荷粉露垂，肤如杏花烟润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胡四姐》，她是狐狸精，而且不是聊斋特别有名的狐狸精。为什么讲她？因为这个小说虽然不长，却有点儿狐狸精综合展意味。读这个故事可以大开眼界。小说也写得好看。古代传统观念认为，狐是妖兽，狐狸精化为美女蛊惑男子。

截止宋代《太平广记》，文言短篇小说有八十三篇写狐狸精。她们最大特点是害人。聊斋颠覆了狐狸精传统，创造一批体现真善美的狐狸精美女。而聊斋也描绘理想狐狸精和传统狐狸精的交织。写出古代民间风俗如何对付或者说禳解狐狸精的法术。所谓禳解是道教最有特色的法术。聊斋道士禳解狐狸精，就是用法术驱除狐狸精。《胡四姐》同时写出狐狸精几种形态，有蛊惑害人的狐狸精，有比害人狐狸精还要糟糕的所谓骚狐，也有助人为乐的狐狸精。这个狐狸精，就是胡四姐。蒲松龄对她的外貌描写，我认为是聊斋最美的文字之一。八个字：“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晨雾中的荷花，细雨中的杏花，两种性质不同的鲜花形容一个美人，人物太美，语言太妙了。更重要的是，这个柔美可爱的狐狸精追求爱的永恒。与男士一旦相爱，就一直关心对方，直到生命尽头。

蒲松龄半个世纪寄人篱下做乡村家庭教师，过着所谓梅妻鹤子的生活。一个人现实生活得不到满足，想象就会建立空中楼阁。蒲松龄笔下经常出现的男主角就是像他一样的清苦读书人。《胡四姐》里的尚生也是这样，他有家，但是妻子始终没出现，可能小说开始的时候他还没娶妻，一个人住在简朴清冷的书斋。秋高气爽，明月高悬，他孤独地在花阴徘徊，想入非非。忽然有个女子爬墙过来，笑着问：“秀才，什么事想得这么入迷？”尚生凑近一看，这个女子美貌如仙，他立即拥抱着把女子领进书房，两个人尽情亲热。然后，才问这个女子姓名。女子说：“我姓胡，叫三姐。”再问，你住在什么地方？胡三姐只笑不说话。为什么？没法说话，姓胡，已经暗示是狐狸精，只能住洞穴。尚生想得开，有美女做伴就行了，不再问了。胡三姐从此每晚都来跟尚生幽会。

尚生欣喜若狂，拉姐妹俩坐下。胡三姐和尚生又说又笑，胡四姐摆弄着身上的绣带，低着头。过一会儿，胡三姐起身告别，胡四姐要跟她一起走，尚生拉住不放手，对胡三姐说：“帮我说句好话啊！”胡三姐笑着说：“狂郎君急坏啦，妹妹稍微留一会儿。”胡四姐不再说什么。胡三姐走了，尚生和胡四姐非常恩爱。胡四姐枕着尚生的胳膊，毫不隐讳地告诉尚生：我是狐狸精。尚生爱胡四姐美貌，不大惊小怪。胡四姐又告诉尚生：我姐姐是害人的狐狸精，已经害死三个人，受她迷惑没有不丧命的。我不忍心看到你死到她手里，和她断绝来往吧。”尚生害怕了，求胡四姐帮忙。胡四姐说：“我虽然也是狐狸精，却得到仙人的法术，我写个符粘到你寝室门上，三姐就不会再来了。”胡四姐写了符。第二天早上，胡三姐来了，看到符就退了出去，不以为然地说：“这丫头负心，你喜欢你的新郎，就把我这个牵线人忘了，算啦，你们俩命中有缘分，我也不记仇。何必这个样儿？”说完走了。

胡三姐和骚狐，是害人的狐狸精。她们只要欲，不要情，害人，而不是爱人。有一天，有个陕西人来到尚家，说：我到处找妖精找了不是一天，现在总算找到了。尚生父亲问：怎么回事？客人说：我一年到头不在家，结果让狐狸精害死我弟弟。我发誓给弟弟报仇，奔波几千里，一直没找到害人的妖精，现在发现，在你们家。我如果不把妖精灭了，会有人像我弟弟一样被害死。尚生和胡家姐妹来往，他的父母已经发现。听了这话，马上请客人进家里作法术。客人拿出两个瓶子放地上，又是插令旗又是画符又是念咒，待了很长时间，看到有四团黑雾进到两个瓶子里。客人高兴地说：“妖精全家都到了。”用猪膀胱包裹瓶口，严密封住。尚生父亲高兴了，热情地留客人吃饭。尚生心里很难受， 悄悄走到瓶子旁边偷看，听到胡四姐在瓶子里说：“坐视不救，君何负心？”尚生心里更难受，想揭开封条，却怎么也揭不开。胡四姐说：“不用揭封条，你放倒他法坛上的令旗，用针刺破猪膀胱，我就出来了。”尚生照办。果然看见一丝白气，从他刺破的孔里冒出来，冲云霄而去。客人出来，看到旗子倒了，大惊失色说：“跑啦，这一定是尚公子干的事！”摇摇瓶子听了听，说：“幸亏只跑了一个，这个还不该死，饶了她吧。”拿着瓶子，告辞走了。

后来尚生在田野监督割麦，远远看见胡四姐坐在树下。尚生走过去，拉着手问：你怎么样啊？胡四姐说：“分手十年，我已经练成金丹，修练成仙，但我思念你的心还是放不下，所以来看看你。”尚生想约胡四姐回家，胡四姐说：“我已经今非昔比，不可以再沾染尘世情了。以后还会见面。”说完，一下子不见了。

又过了二十多年，尚生一个人在房间，看到胡四姐从外边进来，尚生高兴地跟她说话，胡四姐说：“我如今名列仙籍，不应该再到尘世来。但我感念你的一片情义，特地来告诉你，你马上就寿终正寝，没人世烦恼了。你早点儿处理身后事，不要悲伤，我会度你做鬼仙，没有什么烦恼。”胡四姐告别走了，当天，尚生去世了。

聊斋狐狸精和男士相爱，经常是惊鸿一瞥，翩若游龙，而姿色出众，柔美可爱的胡四姐却追求爱的永恒。胡四姐有绝美的外貌、温柔多情、善良周到、自珍自重。她一旦跟尚生相爱，就视尚生安危为己任，把“牵线人”三姐害人的狠毒揭露出来，将骚狐驱逐走。驱狐陕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向胡三姐复仇时，将胡四姐一并捉拿。尚生帮她逃走，胡四姐铭记在心，即使成仙，仍然对尚生深爱不移，关怀备至。胡四姐是狐仙，也是理想化的女性。

胡四姐是狐狸精时跟尚生相爱，成仙后仍然对尚生念念不忘，她身上体现爱的“永恒”，重情重义，相爱一时，关心一世。又是害人的狐狸精，又是骚狐，又是与人为善的狐狸精，又是如何对付狐狸精，《胡四姐》这篇小说真是迷离恍惚，很像现代小说的意识流，它应该是蒲松龄向壁虚构的吧，但蒲松龄偏偏在结尾说：“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尚生是蒲松龄好朋友的亲戚，这个朋友曾亲自见过尚生。有趣不有趣？极其荒诞的故事，却有真人来证实。这就是聊斋的法术。狐狸精有法术，凡夫俗子能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死？我们下次讲的《祝翁》就是普通农夫在阳世阴间任意往来，他为了什么这样做？因为不放心老伴。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1），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不转。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红药碧桃，虽竟夜视，不为厌也。”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

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姊曰：“卿卿烦一致声。”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黏寝门，可以却之。”遂书之。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少妇，亦颇风韵。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贳(2）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3）、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 追去，移时始返。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4），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5），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盅杀吾弟。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亡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6）裹瓶口，缄封甚固。生父亦喜，坚留客饭。    

生心恻然，近瓶窃视，闻四姐在瓶中言：“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意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情。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近就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秋，今大丹（7）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偕归。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在。

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特报撤瑟之期（8）。可早处分后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

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注释】

（1）银河高耿：众多星高悬天上，十分明亮。

（2）贳：买。

（3）燔鸡：烧鸡。

（4）匪伊朝夕：不是一朝一夕。

（5）泛烟波：江湖行走。

（6）猪脬：猪的膀胱。

（7）大丹：按迷信说法，用自身气功练成的丹为“内丹”，练成即可成仙。

（8）撤瑟之期：死亡的日期。据《礼记·仪礼》，逝者临终，撤去琴瑟，令逝者安静。后代指死亡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