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侠女（上）艳如桃李，冷如霜雪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聊斋志异》名篇中的名篇《侠女》。顾名思义，侠女应该是像古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一样的女子，像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其实聊斋侠女超过红拂，聊斋侠女之侠，固然表现在弱女子向强权复仇，更表现在她是几百年前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者，我的青春我做主，我的感情我做主，我的婚姻我说了算。

蒲松龄写侠女“艳如桃李，冷如霜雪”，桃花李花是明媚的鲜花，意味着生命的灿烂，是春天的象征；霜雪是冬天的标志。这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在侠女身上同时存在。她面貌美丽得像鲜花，内心冷静坚强得像坚冰。她坚决拒绝顾生求婚，却主动和顾生亲热，给他生个儿子。再把儿子撂下，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那么，这类特殊女性侠女是蒲松龄的发明创造吗？还真不是。唐朝就有侠女，唐传奇早就写过侠女。蒲松龄的侠女和唐传奇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一辈子住在农村的私塾老师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多互不重样的小说？始终是研究聊斋的学者非常感兴趣的话题。四十年前我进入山东大学蒲松龄研究室之后，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1980年，我到蒲松龄待过三十年的毕家，也就是他从康熙十八年到康熙四十八年坐馆的地方实地考察，有了意外收获。我到了淄博王村西铺，蒲松龄曾在这做家庭教师。

毕府号称“三世一品、四士同朝”，高官，有钱，生活条件好，在这儿教书比较舒适，再加上毕府的人不仅喜欢有才能的人，还喜欢鬼怪故事。蒲松龄在这里受到尊敬，感到自己的价值，乐意在这里待，没问题。但一个家庭靠什么魔力使一个天才作家恋恋不舍、一待三十年直到七十岁？当我看到毕府已经倒塌了前脸的万卷楼时，我有点儿明白了。

万卷楼门前大柱子上的对联是清朝状元王寿鹏写的：

万卷藏书宜子弟 十年种树起风云　

尚书府藏书万卷，经史子集无所不有……这跟蒲松龄有什么相干？突然，我像醍醐灌顶，想到，万卷楼是《聊斋志异》重要写作来源!风姿绰约的聊斋侠女，很可能就是蒲松龄在万卷楼翻捡唐传奇，受到启发，在毕家的花园石隐园冥思苦想。结果是一个崭新的女性人物，一个远不是原本意义上的侠女，穿过历史的迷雾，带着新思想的霞光，仪态万方，向我们走来。鲁迅先生曾说《聊斋志异》“亦颇有从唐传奇转化而出者”。蒲松龄改写前人作品总会写出别样风情。把侠女跟它在唐传奇里的“本事”（原型）对照，蒲松龄如何点铁成金，就一目了然。

唐传奇《原化记·崔慎思》写了一个奇特故事：进士崔慎思租了人的房子住，看到房主长得美丽，就请求对方做妻子。妇人说：我的身份配不上您，给您做个小妾吧。不久，小妾生个儿子。有天夜晚，崔慎思突然见孩儿他娘从房顶上下来，身上缠着白色的绸子，一副夜行侠打扮，左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右手提颗血淋淋的人头。

崔慎思吓坏了，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妾回答：我的父亲给郡守杀了，我住在这个地方的目的，就是瞅机会给父亲报仇。说完跳上墙头走了。崔慎思正在惊叹，小妾又回来了，说要给婴儿喂奶。喂完奶，又跳上墙头走了。崔慎思好久听不到婴儿啼哭的声音，跑到房间一看，孩子已被妈妈杀死了!他恍然大悟：小妾杀儿子，是绝了她对我们的念想啊!

听众朋友会发现，唐传奇《崔慎思》的基本情节和聊斋《侠女》相似。蒲松龄会不会对唐传奇的侠女照猫画虎？那就小瞧了咱们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了。蒲松龄要把唐朝侠女回炉再造，使她更人性化，更优美化也更哲理化。聊斋侠女故事特别引人入胜，像情节曲折的侦破小说，开头设置下一个个悬念，不断引起他人好奇和猜测，到最后关头，才把底牌揭开，然后，在他人惊异的目光中，侠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聊斋侠女打交道的对象叫顾生，是多才多艺的书生，因为家里很穷母亲又老，他没有能力去争取功名，只能靠给人写字绘画维持生活，也娶不上媳妇。有一天，他的对门搬来一对母女。母亲是位聋老太，女儿是位美貌女郎。女郎来找顾生母亲时，顾生跟她蓦然相遇，觉得她长得真美！蒲松龄怎么写呢？“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大约十八九岁，模样秀丽，神态文雅，世上少有，看到顾生，不怎么回避，但一脸严肃。

当时十八九岁的少女不出嫁，已经比较少，而女郎长得美，不是那种俗滥的沉鱼落雁之美，而是秀丽文雅，她在陌生男子面前没有少女应有的羞涩，是一副警惕性很高、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好像用眼神告诉所有对她有什么想法的男人：走开！我可不是可以供在你家中花盆里的小花；离我远点儿！我更不是路边任人采摘的野花。

对门少女的美丽和冷峻给顾生留下深刻印象。少女是来找顾母借剪刀和尺子的。这说明她家穷到连家庭常备用具也没有。顾母发现，邻家少女不仅面容秀丽，而且神情娴雅。顾母和顾生对女郎的印象不同。那是因为，在不需要保持警惕的长辈面前，邻家女郎恢复了少女应有的天真可人，把温婉清丽和文化修养都表现出来了。顾母还发现这位少女似乎在玩儿深沉，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富有社会经验的顾母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女，不由得琢磨起来：这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但看她的气质风度，一点儿不像是穷人家出来的。顾母马上问起老太太们最感兴趣的问题：姑娘，你怎么不嫁人哪？少女说：我还得照顾母亲呢。

在顾母看来，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女，如果有人乐意代养她的母亲，她肯定会乐意。顾母亲自到少女家侦察，更增加了信心：少女家连隔夜粮都没有!母女生活来源全靠女儿替人做针线活。靠做针线活维持生活却没刀子和剪子，这家穷也就算穷到份上了。顾母向邻家老太太提出建议：把您女儿嫁给我儿子吧，我儿子给您养老。这可是双赢啊。邻家老太似乎乐意，少女却像很不乐意。顾母猜疑起来：“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一个女子，鲜花一般的艳丽，冰雪一般的冷静。顾母感到很奇怪。

顾生和母亲对对门的少女有些臆测，接着有第三个人对少女臆测，是经常来找顾生求画的青年，一个轻薄轻佻的角色。他跟顾生接触了几次，两个人就搞上了同性恋。他对顾生说，你邻家少女“艳丽如此，神情一何可畏？”这么漂亮怎么神情这么吓人？

三个在那儿“猜叹”少女的人，其实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顾母担心绝后，一心想把邻家少女娶来做儿媳妇；顾生受到美丽异性的吸引；漂亮小伙子对少女怀有不轨之心。

顾生很快发现，邻家少女从不讲虚情假义，为人落落大方，一点儿没有小家子气，倒有几分丈夫气。顾母向少女家求婚受到拒绝，善良的老太太并不记仇，不疏远邻家少女，还帮助她。顾生按照母亲的嘱咐，多次给邻家老太太家送粮送米。得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也分给邻家老太太一份，好像他同时有两个母亲，他都尽孝。受到关爱的对门少女呢？居然对顾生的照顾连一声“谢谢”都不说!但是她用实际行动回报顾生，到了顾家就主动替顾母缝缝补补，像儿媳妇一样劳作。

有一阵子，顾母下身长了恶疮，整天叫疼，少女一点不嫌脏，一天几次给顾母洗创敷药。顾母很感动，就说：“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说着就哭了。少女说：您儿子是孝子，比我们寡妇孤女强多了。顾母感叹说：这些床头琐琐碎碎的事，孝子哪能做啊？我这么大年纪，不知哪一天就走了，娶不上媳妇，生不下孙子，将来连上坟的人都没了。

邻家少女对顾生的帮助不说一句口头感谢的话，实际上，她在听到顾母那番苦衷后，已经想出怎么样帮助穷得娶不上媳妇而担心绝后的老太太了。她要做未婚妈妈，给顾家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这岂不是太出格了？这位侠女是如何特立独行的，我们下次接着讲。

【原文】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1)，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2)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3)，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4)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老。”

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xuān)佻(tiāo)(5)。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6)。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一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粟款门(7)而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8)。日常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9)。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倍(10)矣。”母曰：“床头蹀(dié)躞(xiè)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11)，深以祧续(12)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未之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

(13)。稍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 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便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犯之？”生白其无。怒曰：“如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

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欻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之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杳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之，奈渠(注14)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以妖物败兴，请俟来宵。”出门迳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营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其孤寂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而乌可得？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老母，觅乳媪，伪为君讨螟蛉(15)者，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 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16)。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于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笫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捡而视之，须发交而血模糊也，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被籍吾家(17)。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老母在；母亡，一块肉又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子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18)遂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嗟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豭(19)，则彼爱尔娄猪(20)矣！”

【注释】

(1)博于材艺：善于书法绘画。

(2)受贽：接受了报酬。

(3)秀曼都雅：秀丽美雅。

(4)凛如：正气凛然，严肃可畏。

(5)儇佻：轻佻。

(6)遂私焉：结成同性恋伙伴。

(7)款门：敲门、进门。

(8)申谢：表示感谢。

(9)略不置齿颊：一句感谢、客气的话也不说。

(10)什伯：好多倍。

(11)旦夕犯雾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病而死。

(12)祧续：有继承人。

(13)假以词色：不给好脸色瞧。

 (14)渠：那个人。

(15)讨螟蛉：讨来养子。

(16)丰颐而广额：面庞丰满端正，一脸福相。

(17)籍吾家：抄了我的家。

(18)瞥尔间：刹那间。

(18)艾豭：公猪。

(19)娄猪：母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