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莲香（上）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聊斋早期作品，也是对聊斋鬼狐构思有导向作用的《莲香》。

说白了，《莲香》写的是三角恋，一个书生同时爱上一个狐狸精一个女鬼。现代社会三角恋很常见，也是影视作品爱采用的噱头，两女爱一男，两男争一女，爱得天昏地暗，争得你死我活。有那么多妒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怨恨，那么多花样翻新的斗法，最后往往两败俱伤。

《莲香》里同时爱一个书生的狐狸精和女鬼，却从最初的互相猜疑到互相理解，再到互相包容、亲如姐妹，一狐一鬼表现出人性中的善和美。蒲松龄认为，有些大活人缺少这类与人为善的品格，所以他感叹这类人“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厚着脸皮活在世上还不如一只狐狸，默默无闻地死了还不如这个女鬼。

《莲香》这个小说对于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重要性还在于，它是蒲松龄“鬼狐有情”构思的源头。基本上确定了聊斋狐狸精和女鬼的模式，我把它叫生存模式或存在模式，还创造了一种短篇小说特殊的构思方法，那就是一个短篇小说里边有两个女主角，春兰秋菊各尽其妙，在情节发展上青龙白虎并行。

《莲香》题材来源是蒲松龄三十一岁时南游江苏途中得到的。这是聊斋篇幅最长的作品之一，但出场的人物却不多，最主要的就是桑生和莲香李氏。莲香和李氏都是围绕着桑生在活动，在展示自己的性格。

小说写的是：沂州人桑晓，自幼丧父，寄居红花埠。在东邻吃饭，东邻书生问：你一个人住，不怕鬼狐？桑生吹嘘：大丈夫怕什么鬼狐？来了雄的，我有利剑，来了雌的，我开门收留。东邻书生回去，和朋友商量，晚上派个妓女爬墙敲桑生的门，桑生问：什么人？妓女说：我是鬼。桑生吓得上牙磕下牙，格格作响。妓女在门外待了一会儿走了。第二天东邻来看桑生，桑生说到头天晚上的事，说，你这儿有鬼，我想回家。东邻书生拍着手说：你怎么不开门收留？桑生这才知道是东邻恶作剧，又住下来。

朋友派妓女扮鬼是真鬼和真狐出现的引线。假如没有朋友和他开玩笑的的“前科”，也就是为真狐真鬼垫场的假鬼。桑生就不太容易接受深夜到访的美女了。

半年后有天晚上，有个女子半夜来敲他的门，桑生开门一看，是个倾国倾城美女，惊奇地问她从何处来？女子说：“我叫莲香，是西家妓院的妓女。”红花埠妓院本来多，桑生信了她的话。两人熄灯上床，十分欢爱。从此隔三五天莲香就来一次。又有一个晚上，桑生正独坐想心思，有个女子走进来，怎么走进来？跟聂小倩一样“翩然入”，这是女鬼特有的步态，轻盈飘忽像一朵云像一股风。桑生以为是莲香，站起来迎接，一看，不是莲香，大约十五六岁，宽袍阔袖，梳少女垂发，风流秀美，聊斋的原文：“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

两肩瘦削，风流秀丽，走起路来步态轻盈婀娜像水上飘。桑生大惊失色地问：“你是狐狸精吗？”少女说：“我是良家女子，姓李，羡慕您高雅，希望您喜欢我。”桑生真有点儿书生气，东邻派来妓女，他以为是鬼，害怕得很；狐狸精莲香来了，他又以为是妓女；女鬼李氏来了，他又认为是狐狸精。

李氏自称是良家女子，他马上就相信了，拉住李氏的手，发现冷如冰，问：“怎么手这么凉啊？”李氏说：“我自幼体质单薄，夜晚冒风霜来，哪能不凉！”其实女鬼呆在坟墓里，手怎么会不凉？李氏这么解释，桑生又信了，欣然和李氏宽衣解带上床，发现李氏是处女。

李氏说：“我是柔弱少女，为情失去贞操，如果您不嫌弃我丑陋，我愿意常跟你同床共枕，这儿还有其他女人吗？”桑生说：“只有个西邻妓女，不常来。”李氏说：“我得躲着她，替我保密。她来我走，她走我来。”鸡叫，李氏要走。这个情节很妙，因为鬼不能白天呆在坟墓外，所以她鸡叫就得走。

李氏送给桑生一只绣鞋，说：“这是我穿的，想我时拿出来玩，有人在，千万别拿出来摆弄。”桑生一看，绣鞋精美，鞋头又细又尖，桑生十分喜欢。第二天晚上，他拿出鞋子玩，李氏飘然而至，两人又亲热一番。从此，只要桑生玩鞋子，李氏必定到来。桑生觉得奇怪，问李氏怎么回事？她笑着说：“凑巧呢。”　　

有天晚上，莲香来了，吃惊地说：“你的气色为什么这么差？”桑生说：“我没什么感觉啊。”按照民间习惯说法，人和鬼交合，会被吸走精血，最终丧命。莲香马上告辞，约定十天后再来。莲香为什么要给桑生空出十天时间？可能就是想进一步观察，桑生是不是真的受遇到鬼了。

莲香去后，李氏每晚来跟桑生亲热。问：“你的情人怎么总不来？”桑生说她十天后再来。李氏问：“你看我和莲香谁漂亮？”桑生说：“你们可算人间双绝，都美极了，只是莲香肌肤温和。”李氏很不高兴，沉下脸说：“你说两人都美，这是对着我说，她肯定是月宫的美人，我不及她。”扳着手指一算，十天已到，李氏嘱咐桑生不要泄露她的事，她打算偷偷窥探莲香。

晚上，莲香果然来了，和桑生说说笑笑，十分融洽。等上了床，莲香大惊失色说：“你太危险啦！十天不见，你怎么疲惫劳损到这等地步？你保证没外遇吗？”桑生问为什么怀疑我有外遇？莲香说：“我用神功判断，你的脉象像一缕缕乱丝，你遇到鬼了。”

第二天晚上，李氏来了，桑生问：“你偷看莲香，结果如何？”李氏说：“漂亮啊，人间是没这美人的，果然是狐狸精。住在南山山洞。”桑生认为李氏嫉妒，信口答应。再过一晚，莲香来了，桑生开玩笑说：“有人说你是狐狸精，我不信。”莲香问：“谁说的？”桑生笑着说：“开玩笑呢。”莲香说：“狐狸精和人有什么区别？”桑生说：“迷上狐狸精的人会生病，会死，所以可怕。”莲香说：“不是这么回事。像你这样年纪，男女同房后三天，精气可以恢复，就是狐狸精有什么可怕？

假如天天纵欲，人比狐狸精都可怕。天下纵欲过度而死的人，难道都是狐狸精迷惑？虽然这样，必定有人议论我。”一再追问，桑生把李氏讲出来。莲香说：“我本来就奇怪，为什么你突然衰颓得这么快？难道李氏不是人吗？不要泄露我的话，明天晚上，我要像她偷窥我那样看看她。”

当晚，李氏果然来了，才说了两三句话，忽听到窗外有人咳嗽，李氏慌忙逃走。莲香进屋，说：“你很危险哪。她果然是鬼。你被她的美貌迷惑，不赶紧跟她断绝来往，你离黄泉路很近啦！”桑生认为莲香嫉妒，沉默不语。莲香说：“我早知道你不能对她忘情，我不忍心看着你就这样死，明天，我带药来，替你驱除阴毒，幸好你的病根还浅，十天就可以治好了。我跟你同榻等你痊愈。”

桑晓这两个情人，一狐一鬼，狐“揭发”鬼，揭得妙，鬼“揭发”狐，揭得趣。桑生对莲香和李氏互相说对方，或者信口答应，或者沉默不语，他内心想保护这两个和自己相爱的女性。鬼女李氏偷窥狐女莲香是为了判断对方是否美丽，莲香偷看李氏，是为了判断对方到底是不是害人的鬼魂。她们的出发点不同，李氏是为了独占爱情的嫉妒心理，莲香是为情人的生命安全。

第二天晚上，莲香拿出一勺药给桑生吃了，一会儿，桑生开始腹泻，连泻几次，觉得脏腑清虚，有了精神。桑生感激莲香，但不相信李氏是鬼。莲香每天跟桑生同床共枕，温柔地将桑生揽在怀里，桑生要求跟她男欢女爱，总被拒绝。这是一个不但不害人还要救人的狐狸精。几天后，桑生身体复原，人也胖了，莲香跟他分手，叮嘱跟李氏断绝来往。

桑生假意答应。等到莲香一走，桑生关上门，点上灯，桑生拿出鞋子抚弄，李氏忽然来到他身边，满脸怨恨。桑生说：“莲香每天晚上给我治病，你不要不高兴，跟你要好是我自己决定的。”李氏的气才稍微消了点儿。桑生说：“我这么爱你，竟然有人说你是女鬼。”李氏张口结舌，骂：“肯定是淫狐迷惑你！你不跟她绝交，我再也不来了。”说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隔了一夜，莲香又来了。知道李氏又来过，气愤地对桑生说：“你非死不可吗？”桑生说：“你对她的嫉妒心难道就这么深吗？”莲香愤怒地说：“你跟她来往种下死根，我替你拔除。不嫉妒的人该怎样呢？”桑生说：“她说我前些日子的病是给狐狸精迷惑的结果。”莲香叹息：“真像你说的这样？你执迷不悟，万一你真死了，我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我走啦，一百天后，到你临死前的病榻前来看你。”桑生留不住她，莲香满面怒容走了。

从此，李氏每晚必到，两个人恩恩爱爱两个多月，桑生精疲力竭，开头还自我宽慰，可是他一天一天消瘦，饭量渐渐减少，后来只能喝一小碗粥，他想回家静养，又留恋李氏不想走。拖了几天，病势沉重，下不了床了。东邻的书生看他病得厉害，每天派书僮来给他送点饭。这时桑生这才开始怀疑李氏。他对李氏说：“我后悔不听莲香的话，竟然落到这个地步。”说完昏死过去，过一会醒过来，李氏不见了。

从此，李氏再也不来了。桑生瘦得皮包骨躺在空荡荡的书斋里，思念莲香，像饿极了的人盼粮食。有一天，他正一门心思地想莲香，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门，原来就是莲香！莲香走到病榻前嘲笑：“乡巴佬儿！我说错了吗？”桑生泣不成声，一再认错，求莲香救命。莲香说：“你已经病入膏肓，实在没法可救。我来跟你永别，证明我不嫉妒。”桑生说：“枕头底下有件东西，麻烦你替我撕碎了。”

桑生说的枕头底下的东西，就是李氏的鞋子。莲香找出李氏的鞋子，拿到灯前，反复玩赏。李氏忽然进来，看到莲香，回身想逃走，莲香用身子挡住门，李氏又着急又难为情。桑生指责李氏害自己生病，李氏不能回答。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能和阿姨当面对质，过去你说郎君病，未必不是因为我，今天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李氏低头认罪，莲香说：“你长得这么美丽，难道会因为恩爱而结仇吗？”李氏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乞求莲香怜悯桑生，救他一命。莲香扶起李氏，细细询问她的生平。

李氏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短命早死，埋在墙外。但是我享受人生爱情的愿望，像已死春蚕余丝未尽，我跟桑生相爱是我的心愿，将他致于死地，实在不是我的本心。”莲香说：“听说鬼喜欢把人害死，以便长相聚，是这样吗？”李氏说：“不是这个样。两个鬼碰到一块儿，并没有什么乐趣。如果鬼可以和鬼相爱，阴世间少年郎还少吗？”莲香说：“真傻呀，夜夜交合，人都受不了，何况和鬼呢？”李氏说：“狐狸精能害死人，您有什么办法不害人呢？”莲香说：“害人的狐狸是采人精气补养自己，我不是那一类。

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精，断然没有不害人的鬼。鬼的阴气太盛了。”莲香的话泄露蒲松龄的一个基本构思：狐狸精可以害人，也可以不害人，还可以救人。而女鬼，不管她主观意志如何，哪怕她是为爱情来的，也会害人。桑生听她两人说话，才知道自己这两个情人，一个是狐一个是鬼。幸而他已习惯，不害怕。但想到自己病得只剩下一口气，马上要死了，不由得失声大哭。

莲香回头看看李氏说：“怎么对待桑郎才好呢？”李氏满面通红谢罪。莲香笑了笑说：“恐怕郎君身体好了后，醋娘子要吃杨梅了。”这是句巧话，醋娘子是爱吃醋的女性，杨梅是酸的水果，醋娘子吃杨梅，酸上加酸。李氏整衣下拜，说：“如果有妙手回春的名医治好郎君的病，使我能对得起桑郎，我今后就永远埋首地下，哪里还敢再厚着脸皮来人世找他？”

桑生的病能不能治好？怎么样治好？这美丽的一狐一鬼还会互相嫉妒吗？一个书生和一狐一鬼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1），日再出(2)，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巳。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鬼也。”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内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名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夕辄一至。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亸(duǒ)袖(注3)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赐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wēi)蕤(ruí)(4)之质，一旦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勿有人否？”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女曰：“谨当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5)，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香来，惊云：“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约相告。李笑曰：“君视妾较莲香何如？”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6)？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 “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7），鬼症也。”次夜 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疑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之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 8)，人有甚于狐者矣! 天下痨尸瘵(zhài)鬼(9)，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之窥妾者。”

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能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一除阴毒。幸病蒂犹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俟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两三行(10)，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德之，然终不信为鬼。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拒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

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yì)。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

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11)，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别。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迳去。由是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léi)瘠(jí)，惟饮饘(zhān)粥(12)一瓯。 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始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一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生羸卧(13)空斋，思莲香如望岁(14)。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shěn)曰：“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盲，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歘入，猝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极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曩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投地陨泣，乞垂怜救⑾。莲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15)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谐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趣，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16)，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nǎn)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靦然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zhài)蛊(gǔ)(17)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用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以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耶?” 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外户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

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夜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如刍灵(18)。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踡(quán)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叹曰：“袅娜如此，妾见犹怜(19)， 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侧。”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章扃户，不听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

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遽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取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20)。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guàn)栉(zhì)见母，见者尽眙。

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21)，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志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měi)(22)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涕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章，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23)。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 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jì)毯(24)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25)，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悒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沉浮。偶至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 子乐生，我自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相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殓，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

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

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 因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飞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26)，今日殆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

余庚戌(27)南游至沂(28)，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29)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 泯然而死不如鬼。”

【注释】

(1)静穆自喜：以沉静肃穆自矜。

(2)日再出：一天出去两次。

(3)亸袖：双肩瘦削。

(4)葳蕤：娇嫩柔弱。本意为细嫩的小草，此指处女。

(5)翘翘如解结锥：鞋非常小，又尖又细的鞋头翘起，尖端如锥。

(6)惫损：疲惫，受到损害。

(7) 脉析析如乱丝：脉搏不规则。析析，散乱状。

(8) 旦旦而伐之：就像天天砍伐树木一样，天天以淫欲伤害躯体。

(9) 痨尸瘵鬼：因肺病和色痨而死者。

(10)洞下两三行：痛快地腹泻两三次。

(11)不虞：不治而死。

(12)饘粥：稀粥。

(13)羸卧：奄奄一息地躺着。

(14)望岁：度日如年。

(15)通判：明清两代府以下掌管农田水利和粮运的官员。

(16)采补者流：吸纳世间男子精气练丹的狐狸精。

(17)瘵蛊：肺痨和色痨。

(18)刍灵：草人。

(19)妾见犹怜：我见了也喜欢。语出《世说新语》

(20)惭怍：惭愧。

(21)初度：生日。

(22)浼：请求。

(23)诮让：指责。

(24)罽毯：毛毯。

(25)青庐：古代结婚古代举行婚礼用的青色帐幕。

(26)宿因：前世的因缘。

(27)庚戌：康熙九年，公元1670年。这一年，蒲松龄开始他一生唯一一次南游。到江苏宝应给同乡孙蕙做幕宾。沂州是他从淄川到宝应的必经之地。《莲香》是“途中寂寞姑言鬼”得来的素材。

(28)沂：沂州。

(29)崖略：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