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婴宁（下）看似呆痴，实则纯真

喜马拉雅的，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婴宁》。

王子服元宵节遇到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拈花姑娘，他根据表哥的胡诌，找到南山，在绿竹繁花野鸟叽叽喳喳的地方，找到心上人婴宁。王子服为找婴宁，连吃饭喝水都顾不得，婴宁似乎只顾在那儿玩着，笑着，一点儿不理解这位痴情哥哥。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更是换来叫人啼笑皆非的回答。王子服说，我留着你丢的花，是表示相爱不忘，婴宁说，好啊，你走的时候，叫老奴折一大筐给你背回去！王子服说，我对你的爱不是亲戚之爱，是夫妻之爱，婴宁问：亲戚之爱和夫妻之爱有什么不同？王子服认真也傻乎乎地表示：夜共枕席耳。婴宁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这样的爱情表白或者说爱情逗乐在古代小说中绝无仅有，其实婴宁回答的话“我不惯和生人睡”，似乎傻其实非常聪明。

后来两人成亲，真正“夜共枕席”，王子服理所当然地担心婴宁说出他们枕席的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婴宁的嘴很严，从不透露一个字的夫妻恩爱。这说明：婴宁凡事心里有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对什么人说什么话，门儿清，她不是傻而是机智风趣。她好像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只不过是逗他玩，叫他表白得更加炽热。婴宁多聪明，她用笑隐藏自己的真实内心。婴宁多幽默！而幽默是聪明才智的显露，是勃勃生机的表现，蒲松龄之前古代小说女性身上很少看到这种品格。蒲松龄特别喜欢自己创造的这个形象，叫“我婴宁”，而且说，婴宁好像叫“笑矣乎”的野草，嗅到它，就会开心地笑个不止，比起杨贵妃那样故意做出迷人姿态的解语花好多了。“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王子服对婴宁说，夫妻夜共枕席，婴宁刚说完“我不惯与生人睡”，丫鬟来了。王子服非常狼狈，仓皇离开。过一会儿，王子服和婴宁在老太太房间相遇，老太太问：“你们到哪儿去了？”婴宁说：“在后园说话。”老太太说：“饭早就做好，有什么话，说起来没完没了？”婴宁说：“大哥想跟我睡觉！”王子服尴尬极了，急忙朝婴宁施眼色。婴宁微微一笑，不说了。老太太还絮絮叼叼。王子服急忙把话岔开，又小声指责婴宁。婴宁一脸天真地说：“刚才的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说：“背他人，难道也背老母亲吗？何况，睡觉是平常事儿，为什么要避讳？”王子服恨她不开窍，又没有办法叫她明白。

婴宁真是傻得不透气吗？她对母亲说“大哥欲我共寝！”把王子服的魂都吓掉了。其实这仍然是婴宁和王子服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因为他们说话时，丫鬟出去了，婴宁的母亲是个聋子。婴宁说“大哥欲我共寝”只是说给王子服听，捉弄他，看他焦急到汗流浃背的洋相。

刚吃完饭，王家的人牵了两头驴来找他。王子服请求带婴宁回家。老太太欣然同意。王子服母亲看到儿子带回个漂亮姑娘，吃惊地问：这是谁？王子服说：表妹呀。母亲说：“吴家表哥跟你说的话，是骗你。我没有活着的姐妹，我怎么会有外甥女？”再仔细询问王子服遇到的老太太面貌特征，又和王子服早就去世的姨妈符合。母子二人正疑惑不已，吴生来了，问清怎么回事，忽然说：“女孩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大叫：怪事！他说，秦家姑姑去世后，姑夫鳏居，被狐狸精迷惑，得病死了。狐女生个女儿，取名婴宁，这姑娘莫非就是当年的小婴宁？说来说去，都拿不准。只听到房间里嘻嘻哈哈，满屋子充盈着婴宁的笑声。吴生求见婴宁。婴宁酣笑不止，不出来。王子服母亲一再催促，婴宁极力忍住笑，面对墙壁定一定神，站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对吴生匆忙行个礼，转身跑回内室，放声大笑。她的笑声非常有感染力，引得满屋子妇女跟着笑起来。

吴生说我到南山看看，顺便给王子服做媒。找到王子服去过的村舍，根本没房子，只有些零落的山花。吴生想起姑妈埋葬的地方离这不远，坟墓已被荒草湮没，辨认不出。吴生只好回来。王子服母亲怀疑：婴宁是不是鬼？进房告诉婴宁吴生的话，婴宁一点儿不害怕。王子服母亲怜惜她无家可归，婴宁自己一点儿不发愁，憨笑不止。母亲让婴宁跟小女儿住一起，婴宁大清早就来向母亲问安，做起针线活儿精巧无比，喜欢笑，笑起来很美，大笑也不失娇媚之姿，人人喜欢看她笑。邻女少妇争先恐后跟她交朋友。

母亲择了良辰吉日，叫婴宁换上新娘礼服跟王子服拜堂成亲，婴宁笑得直不起腰，只好先不拜。婴宁爱笑，每当母亲生气，婴宁来开口一笑，母亲的气立即烟消云散。仆人丫鬟稍有过错，怕被责打，求婴宁到母亲那儿说句话，有过错的人再来认错，总能得到饶恕。

嬉不知愁，爱笑，是婴宁性格核心，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乃至不会笑的一切条条框框打破了。那时，少女只能像李清照写过的“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笑不出声，否则就有悖纲常，有失检点，不正经！而婴宁？她面对陌生男子，毫不羞涩地笑，自由自在地笑，放声大笑，任何场合都笑。蒲松龄用多少词写婴宁笑？王子服第一次见到她，“笑容可掬”，王子服找到婴宁家，老太太叫婴宁来，先是“户外隐有笑声”，接着“嗤嗤笑不已”，然后是一系列不同的笑：“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大笑”，“笑声始纵”，“狂笑欲堕”，“笑又作，倚树不能行”“浓笑不顾”，“放声大笑”，“孜孜憨笑”……真是笑得千姿百态，笑得开心之极，婴宁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的繁文縟节对她不过是东风吹马耳！

爱花成癖，是婴宁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婴宁到处物色好花，亲戚朋友家找遍，偷偷把首饰典当了买花。几个月功夫，台阶前，庭院中，厕所旁，到处是花。婴宁本来喜欢生活在远离人世、山花烂漫的山中，来到王家，她想用大自然美丽的鲜花给自己造个模拟的、纯洁而野性的生存空间。婴宁和花息息相关，蒲松龄让花自始至终伴随婴宁，花甚至决定婴宁的命运。我看啊，婴宁自己就是远离尘嚣的深山中自由开放的山花，是王母娘娘御花园和露栽种的天上碧桃，贬到污浊不堪的人世来了。

王家后院有架木香紧靠西邻。婴宁常爬到架子上摘木香，插到发髻上，装在瓶子里赏玩。王子服结亲看见她爬树摘花，训斥她，婴宁不改。有一天，婴宁正在架上摘花，西邻的儿子看见，不眨眼盯着她看，神魂颠倒。婴宁非但不回避，还嘻笑自如。西邻儿子认为婴宁喜欢上他，越发飘飘然。婴宁指指墙底，笑着从架子下来。西邻儿子认为，这是婴宁跟他约定幽会的地方，高兴极了。到了晚上，西邻儿子来到墙边，看到婴宁果然在那里等着，他凑上去跟她亲热，没想到他的男根好像被扎了一锥子，痛彻心肺，大叫一声倒下去。再一看，哪儿有婴宁？是一段枯木倚在墙边，他去亲热的，是雨水在木头上淋出的窟窿！西邻儿子的父亲听到呼救声，急忙来问，西邻儿子只呻吟不说话，他的妻子来，他才把实情讲出来。家人点上灯照木头上的窟窿，发现里边有个像螃蟹的毒蝎，父亲劈开木头，把蝎子杀掉。儿子被背回房中，半夜毒性发作，死了。西邻老头状告王子服，揭发婴宁是妖怪。县官向来敬仰王子服的才学，知道他是品行端正的老实人，说邻家老头诬陷，要打他的板子。王子服为邻家老头求情，把老头释放，赶出衙门。

婴宁是画家钟爱的对象，手执鲜花面带笑容，是婴宁的永恒造型。对婴宁爱花、爱笑，研究者从没异议。对她教训“西邻子”就众说纷纭。有的研究者认为婴宁太过分。就事论事，婴宁也许有点儿过分。但蒲松龄似乎必须这样安排，不然的话，他想阐述的道理就难以继续。照我看来，“西邻子暴卒”事件，就是故意让“真性情”面对“黑社会”，让天真坦荡的婴宁，迎接来自社会的风雨，首先是来自家庭的风雨。连县令都原谅了婴宁也许过分的恶作剧，婴宁的婆婆却结结实实地把她教训了一顿，说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还说，假如不是县令英明，婴宁就得出头露面对薄公堂，丢尽王家的脸面！于是，婴宁“矢不复笑”，我以后再也不笑啦！她的婆婆说：“人罔不笑，但须有时。”也就是说，封建家长仍然允许婴宁笑，只是得在封建伦理范围内笑，我看简直就是要婴宁在强大的封建阴影中强颜为笑！

婴宁天真烂漫，是人间“真性情”化身。我们开头已经说过“婴宁”名字取自《庄子·大宗师》，所谓“撄宁”指心神宁静，外界一切事物，世间成功失败，都不能扰动其心，这是道家追求的境界。婴宁天真斓漫，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在风刀霜箭的恶浊时世，能容许对人永不设防的为人方式吗？能容许超然、宁静的心境吗？不可能。这只是小说家的良好愿望。婴宁，只不过是自由的象征，天马行空的想像，芳草美人的比喻。任何女性，而且不仅女性，不管在什么时代，如果想照婴宁的为人处世方式应对复杂的社会，没有不碰壁的。婴宁这位幻想中的自由女神，不仅使受封建压制的女性更显悲惨，更显无助，她自己也终于因为“西邻子”风波，一个跟斗从自由飞翔的天空栽到了荆天棘地的地面。“笑矣乎”的婴宁“由是竟不复笑”，故意逗她笑，她也不笑。我看啊，这么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来不及呢，哪儿笑得出？

婴宁笑着出场，最后却哭着说话。一天晚上，从不流泪的婴宁淌着眼泪对王子服说：“过去因为跟你时间短，怕说出来你会害怕，大惊小怪。现在观察婆母和王郎对我都非常喜爱，不见外，我说出来，料也无妨。我是狐仙所生，母亲临走，把我托给鬼母照顾，我和鬼母相依为命十几年，才有今天。我没有兄弟，能依赖的只有你。老母孤伶伶呆在山坡上，没人把她跟父亲合葬。她九泉之下常为这悲伤。你如果不怕麻烦不吝花费，让她能消除这怨痛，或许能让人们知道养女儿也有用，不至于丢弃。”

王子服满口应承。只怕坟墓给荒草所没，找不准地方。婴宁说：不必担心。夫妻选定良辰吉日，载了棺木，一同去。婴宁在雾气迷蒙、乱树荒草中，准确指出坟墓所在，掘出老太太还没腐烂的遗体。婴宁恸哭致哀，他们把灵柩抬回来，找到王子服姑父的坟墓，合葬在一起。

到了夜间，王子服梦到老太太来致谢，睡醒告诉婴宁，婴宁说：“我也梦见了。”王子服抱憾：怎么不婉留老人家？婴宁说：“她是鬼呀，活人多，阳气盛，她怎么能长久在这儿住？”王子服问：小荣是谁？婴宁说：“是狐仙，最聪明。狐狸精母亲留下她来照顾我。我一向感激她。昨天问母亲：小荣怎么样了？母亲说：出嫁了。”一年后，婴宁生个儿子，怀抱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大有母亲风采。

蒲松龄小说写得好，不仅在于语言出色，我们已经几次引用，也不仅在于人物形象精彩，还在于小说构思巧妙、技巧出众。小说叫《婴宁》，情节写的却是王子服见婴宁、找婴宁、带回婴宁、跟婴宁成亲、王子服的母亲教训婴宁。婴宁是狐狸精，也不是一开头就交代，而是一步一步透露，先是老太太说婴宁是庶产，不是她生的；后是王子服母亲回忆起自己有位已去世的姐姐和王子服见到的老太太一个样儿；接着是王子服表哥吴生说出王子服姑父有狐狸精情人，而狐狸精生的女儿叫婴宁；最后再由婴宁自己说出，她是狐仙所生，鬼母养大。婴宁有狐狸精法术，只是在她教训西邻子时有点儿表现，也有研究者认为，吴生能信口胡诌拈花女是王子服表妹，也是婴宁的狐狸精法力所至。这也可以算一说。总之《婴宁》是聊斋最脍炙人口的名篇，也是最有诗情画意的佳作。短篇小说的这位笑姑娘，跟长篇小说里泪光点点的林黛玉一样，是古典小说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讲完聊斋最有名的狐狸精，下次课程听众朋友就要接触聊斋最有观众缘的女鬼聂小倩了。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王子服，莒之罗店 (1) 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2）。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jiào)禳(ráng)(3)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pān）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chōu)，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dài)(4)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5)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huì)怒(6)，悒(yì)悒(yì)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

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zè)(7)，盈盈望断(8)，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

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dàn)以粗粝(lì)(9)；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yīn)籍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jiào)声而应。

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10)，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11)，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门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

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shēn)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zùn)(12)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13)，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14)？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jiā)莩(fú)之情(15)，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16)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 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17)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18）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19)。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20)。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 母曰：“我有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cú)谢(21)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22)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23)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黏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24)。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gōng），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bó)。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25)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rěn)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

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hú)突(tū)(26)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 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cuò)(27)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yú)榇(chèn)(28)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29），并无颜色矣。 若解语花（30），正嫌其作态耳。”

 

【注释】

（1）莒之罗店：今山东莒县，罗店为其县一地名。

（2）入泮：中秀才，进县学读书。

（3）醮禳：祭神祈祷消灾。

（4）绐：哄骗。

（5）锐身自任：自告奋勇担任这件任务。

（6）恚怒：非常愤怒。

（7）日昃：太阳偏西。

（8）盈盈望断：望穿秋水。

（9）粗粝：粗米饭。

（10）窭贫：非常贫穷。

（11）改醮：改嫁。

（12）捘：捏。

（13）化为异物：人变成鬼，死亡。

（14）靳惜：吝惜。

（15）葭莩之情：疏远的亲戚情谊。葭莩，芦苇内部的薄膜。

（16）瓜葛：亲戚。

（17）周遮：没完没了地说。

（18）双卫：两头驴子。

（19）匪伊朝夕：不是一天的想法。

（20）冗人：闲人。

（21）殂谢：死亡。

（22）亟：极力。

（23）病瘠死：被狐狸精蛊惑而死。

（24）执柯：作媒。

（25）讦：告发。

（26）鹘突：糊涂。

（27）合厝：合葬。

（28）舆榇：用车载着棺材。

（29）合欢、忘忧：合欢，马缨花；忘忧，忘忧草。

（30）解语花：比喻善于词令的美女。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唐明皇称杨贵妃“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