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婴宁（上）看似呆痴，实则纯真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聊斋志异》最好的短篇小说《婴宁》。婴宁也是蒲松龄最心爱的人物。

古代小说哭得最美的是谁？红楼人物林黛玉，绛珠仙草来人间向神瑛侍者还泪，动不动就哭，林黛玉在怡红院花丛边哭，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古代小说笑得最美是谁？聊斋人物婴宁。什么情况下都笑，无拘无束地笑，结婚拜堂都笑得不能行礼。

婴宁是古代文学笑得最斓漫的姑娘。其实曹雪芹塑造林黛玉从婴宁身上参考了点经验。爱哭和爱笑根本“矛盾”，能参考什么？参考人物个性关键词：口没遮拦，赤子之心。爱哭的林黛玉和爱笑的婴宁还有个共同特点：爱花。林黛玉是花魂，婴宁爱花如命。林黛玉为落花哭泣，婴宁把首饰卖了换成花。

曹雪芹派林黛玉做风露清愁的芙蓉花，蒲松龄派“我婴宁”做山中“笑矣乎”的野草。她们都像大自然最本真的生物，婴宁山花般明媚，林黛玉翠竹般挺拔。两个女性都美丽纯洁，又都为时势不容，一路笑来的婴宁最后在封建闺阁再也不笑，一路哭来的林黛玉最后在潇湘馆泪尽而逝。曹雪芹把爱笑和爱哭的悖论处理得多高明！

婴宁身世很奇特：她是狐狸精的女儿，由女鬼母亲养大，本来和红尘毫不相干，只是为了爱情，来到她极不适应的恶浊人世。蒲松龄人物命名非常考究。婴宁，婴宁，婴儿般宁静，小说里女鬼母亲说她：“十六岁，呆痴才如婴儿！”婴宁更深的含义来自《庄子·大宗师》“撄宁”。

庄子强调主体心境灵动涵容，强调心灵生机蓬勃。《大宗师》原话：“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陈鼓应先生解释：“撄宁，即在万物纷繁变化的烦扰中保持内心的安宁。” 博览群书的聊斋先生从庄子给聊斋女性取了这么玄妙的名字，他又是怎么创造出古代文学独一无二的笑姑娘，还有她那像电子游戏一般有趣好玩的爱情逗乐呢？

婴宁是不是爱情女主角？当然是。她却一洗千百年小说“一见钟情”套话。婴宁露面，恰好是百花凋零的元宵节，她手里拈着枝梅花。年轻秀才王子服看到她“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太传神了。八个字出来两个关乎人物个性的关键词：美和笑。

王子服立刻两眼放光，不转眼珠盯着看。婴宁对丫鬟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不少研究者按照字面习惯翻译成“那小子，两眼放光，像个小偷！”错了！这个地方的“贼”不是通常所说的小偷更不是强盗，这是个爱称。蒲松龄不是淄川人？淄川方言称心爱的人是“小狼贼”，我家孩子奶奶的家离蒲家庄三里地，奶奶叫我儿子“小狼贼”。

所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既描绘王子服看到可爱的姑娘，恨不得眼里伸出手抱住的急切心情，也描绘了婴宁喜爱王子服。实际含义是“那小子，是两眼发光的小狼贼。”那个时代女孩不能随便跟男人交谈。婴宁想说就说，亲切地把傻看自己的王子服看成亲人一样的“小狼贼”，大大方方把花丢到地上，跟丫鬟笑着说着，走了。这花是无意中丢的吗？不是。这是婴宁有意识留下的爱情信物。

着迷的王子服拿着梅花回家，珍藏密收，回想拈花少女，害了相思病。父母为宝贝儿子担心，却问不出怎么回事，只看着儿子一天天瘦下去。表兄吴生来看王子服，王子服把心事告诉他。吴生听说王子服为个没地址、没姓名的爱花姑娘害相思病，笑得不得了，口头上却说：一个随随便便跑到外边的姑娘，应该不是出自高贵门第，我替你找！王子服一心一意等表兄消息，病也好了。

其实，吴生哪儿找得着拈花少女？他根本就不打算找！王子服追问时，吴生又胡编一通：我以为她是谁呢，是我姑表妹妹，也是你的姨表妹妹，她就住在离这三十几里的西南山中……然后，信口雌黄的表兄像地遁了，再不露面。王子服却想：拈花少女不是在三十里外西南山中吗？我自己找!

世界何等的小，傻乎乎去大海捞针的王子服居然就在吴生胡编乱造的方位、距离，找到了拈花少女!这少女恰好是他的姨表妹。这是不是太神奇？这正是聊斋构思的精髓：幻由人生，只要你殷切追求，你所期望的一切就会实现。

随着王子服追寻婴宁的脚步，我们看看，这位拈花少女从什么地方来？王子服往南山走，看到“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聊斋语言真是精妙绝伦！十六个字，画出婴宁的生活环境，乱山重叠，山谷寂静，渺无人烟。空气像被染绿，使得人身心俱爽。婴宁的生存环境，没有人事纷繁，只有绿竹红花；没有驷马坦途，只有鸟飞之路。

这个远离庸俗人生的所在，满眼青翠，象征着婴宁盎然的生命力；空气澄净，象征着婴宁的纯洁灵性。王子服远远看去，山谷繁花丛树中有个小村落。进了村，都是茅屋，但幽雅清爽。有个朝北的人家，门前柳丝飘飘，门内桃树杏树繁盛，桃杏之间夹杂修长的翠竹，野鸟叽叽喳喳。这是哪家花园？王子服不敢贸然进入。看看对面有块大石头，就坐下休息。

一会儿，听到墙里边有细细的女子声音叫“小荣！”接着，有位姑娘从东向西走来，手上拿朵杏花，低着头往头上戴，抬头看到王子服，停止戴花，拈花微笑去了。王子服一看，正是元宵节遇到的姑娘！他高兴得很，想进少女家，找不到理由；想喊姨妈，又顾虑跟人家从没有来往。又找不到人问，怎么办？来回徘徊。

从早上太阳刚出来直等到日头偏西，眼巴巴盼拈花少女再出来，连需要吃饭喝水都忘了。他常看到有个女子露出半边脸瞧他，好像很惊讶：这个人怎么还不走？终于有个老太太出来，说：“哪儿来的小伙子？听说早上就来了，想做什么？肚子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起来向老太太作揖，说：“我来探亲。”老太太耳聋，没听见。

大家注意，老太太耳聋，后边会有好文章做的。王子服大声说一遍，老太太问：“您亲戚姓什么？”王子服不能回答，老太太笑了：“姓名不知道，探什么亲？我看你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回家，吃点儿粗茶淡饭休息，明天回家问清楚亲戚姓名再来。”王子服恰好饿了，又可以借机会接近姑娘，喜从天降跟老太太进门。

蒲松龄又来了段简练精粹的景物描写，用白话说，门内白石铺路，路两边红花烂漫，片片花瓣散落。沿路曲折向西，又开一道门，满院豆棚花架。老太太请王子服进屋，雪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像镜子一般，窗外的海棠枝朵伸进屋内，房间床铺、桌椅、衬垫，一切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短篇小说之王创造婴宁优美清雅的环境，太妙了。蒲松龄用寂无人行的青山，花木四合的草舍，野鸟飞鸣的绿竹，构成婴宁的气场。青山，野鸟，绿竹，红花，好像都在说：“我也是一个婴宁!”“我就是那个婴宁！”晋代大画家顾恺之画高洁的隐士谢鲲，把他放到深山。蒲松龄让他心爱的“我婴宁”和山花、野鸟共存。海棠花，怡红院标志性的花，竟然直接把枝朵伸进了婴宁的房间。

边吃边聊，王子服惊喜地知道，老太大恰好是亲姨妈，婴宁恰好是亲表妹，其实一点儿血缘关系没有，婴宁不是老太太生的。老太太说她是庶出。老太太说婴宁用了四个字“嬉不知愁”一天到晚嬉笑玩耍，不知道忧愁。老太太叫丫鬟“把宁姑娘叫来。”等好一会儿，听到门外有笑声。

老太太说，“婴宁，你姨表兄在这。”门外嗤嗤笑个不停。丫鬟推着婴宁进来，婴宁捂着嘴笑不可遏。老太太瞪她一眼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像什么样？”婴宁忍笑站在那里。王子服向她作揖，问：“妹妹多大啦？”婴宁笑得前俯后仰，头都抬不起来。

老太太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管教，这不,你亲眼看到啦？十六岁，还傻呵呵像个婴儿。”老太太继续跟王子服絮絮叨叨，王子服目不转睛看着婴宁。丫鬟对婴宁小声说：“眼睛闪亮，贼样不改。”婴宁大笑。对丫鬟说：“咱们去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急忙起身，用袖子捂着嘴，快步走出，到了门外，放声大笑。

王子服被姨妈婉留住下，跟一般小说完全不同，王子服跟心上人在同屋檐下，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事也没发生。第二天，王子服到后院。地上青草又细又嫩，像铺了绿毡，杨花纷纷飘落，白花点缀绿地。三间小草房，四面被花木环绕。王子服穿过花丛，听到树上苏苏有声，抬头一看，婴宁在树上！看到王子服来了，“狂笑欲堕”，纵情大笑，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

王子服说：“别这样。摔下来了。”婴宁边下边笑，失手落地，才停住笑。王子服扶起婴宁，趁势捏了她手腕儿一把。婴宁又笑起来，笑得倚在树上迈不动步子，笑了好久才止住。王子服等她笑完了，拿出袖里的梅花让她看。接着，出现了聊斋非常著名的对话。我们用白话叙述出来：

婴宁接过花来说：“枯啦，为什么还留着它？”

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那天妹子丢的，所以我保存着它。”

婴宁问：“存着它是什么意思？”

王子服说：“为了表示相爱不忘。自从元宵节遇到你，我害了相思病，就要活不成了，没想到能跟你重逢，请妹妹千万可怜我。”

婴宁说：“这算什么了不起事儿？我们这么近的亲戚有什么可以吝惜的？等你走时，我把老仆人喊来，折一大捆花，叫他背起来送你回去。”

王子服说：“妹妹，难道你傻吗？”

婴宁说：“怎么就是傻？”

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我是爱那个拈花的人。”

婴宁说：“我们这么远的亲威，有什么爱可说？”

王子服说：“我说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是夫妻之间的爱。”

婴宁问：“有以异乎 ？”亲戚之间的爱和夫妻之间的爱有什么不同？

王子服说：“晚上夫妻要同床共枕。”

婴宁低头想了好久，说：“我不习惯和生人一起睡觉！”

听众朋友，你想象得到吗？婴宁居然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真是石破天惊！我每次看到这里，都会情不自禁笑出声。妙龄少女和痴心追求者见面，没有爱情表白，却说出这种似乎傻得不透气的话，有研究者说婴宁是“傻大姐儿”，我看这是没看懂聊斋。

实际上婴宁聪明得很，她的“憨态可掬”是聪慧过人的隐身衣。要不然，她为什么一会儿说她跟王子服是近亲，一会说是远亲？不管是近还是远，都是为了捉弄王子服。婴宁对王子服的心思门儿清，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芳华鲜美的桃花下和王子服来了番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

我在这里用了个比较少见的词“爱情逗乐”。婴宁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为什么？既是捉弄他，看他面红耳赤的洋相，也是叫王子服把爱情表白得更加炽热。中国古代男女婚姻讲“父母之命”，哪有爱情位置？而聊斋既讲爱情还要拿爱情逗乐，岂不是天外飞来？而这正是狐狸精婴宁不同凡俗的地方。婴宁还会怎么样逗乐？她能不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王子服，莒之罗店 (1) 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2）。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jiào)禳(ráng)(3)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pān）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chōu)，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dài)(4)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5)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huì)怒(6)，悒(yì)悒(yì)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

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zè)(7)，盈盈望断(8)，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

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dàn)以粗粝(lì)(9)；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yīn)籍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jiào)声而应。

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10)，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11)，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门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

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shēn)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zùn)(12)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13)，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14)？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jiā)莩(fú)之情(15)，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16)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 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17)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18）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19)。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20)。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 母曰：“我有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cú)谢(21)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22)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23)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黏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24)。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gōng），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bó)。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25)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rěn)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

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hú)突(tū)(26)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 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cuò)(27)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yú)榇(chèn)(28)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29），并无颜色矣。 若解语花（30），正嫌其作态耳。”

 【注释】

（1）莒之罗店：今山东莒县，罗店为其县一地名。

（2）入泮：中秀才，进县学读书。

（3）醮禳：祭神祈祷消灾。

（4）绐：哄骗。

（5）锐身自任：自告奋勇担任这件任务。

（6）恚怒：非常愤怒。

（7）日昃：太阳偏西。

（8）盈盈望断：望穿秋水。

（9）粗粝：粗米饭。

（10）窭贫：非常贫穷。

（11）改醮：改嫁。

（12）捘：捏。

（13）化为异物：人变成鬼，死亡。

（14）靳惜：吝惜。

（15）葭莩之情：疏远的亲戚情谊。葭莩，芦苇内部的薄膜。

（16）瓜葛：亲戚。

（17）周遮：没完没了地说。

（18）双卫：两头驴子。

（19）匪伊朝夕：不是一天的想法。

（20）冗人：闲人。

（21）殂谢：死亡。

（22）亟：极力。

（23）病瘠死：被狐狸精蛊惑而死。

（24）执柯：作媒。

（25）讦：告发。

（26）鹘突：糊涂。

（27）合厝：合葬。

（28）舆榇：用车载着棺材。

（29）合欢、忘忧：合欢，马缨花；忘忧，忘忧草。

（30）解语花：比喻善于词令的美女。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唐明皇称杨贵妃“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