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40 怪论其实是高论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现在讲老子一些独特的高论，也可以说就是老子的怪论。别人一看会一惊，怎么有这种理论呢？但是你又想了想，觉得他很高级，很高明，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出来了。

老子一上来，不久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说这个世界，天下的人都知道什么叫美，这回可就糟啦！“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大家都知道做了什么事是行了善，具有什么样的品德是善良的、是美好的，也就反倒不善了。这个话太有点雷人了。但是你仔细想一想，觉得它有一部分道理，起码有一部分道理，而且这部分道理也很重要。

第一，什么叫美？我们对美的看法是有区别的，在美的问题上会有各种糊涂的说法。譬如说古代，在中国的封建社会，曾经以为女人的脚裹得越小越美，这种美实际上是太恶劣了，它损害了妇女，是对妇女生理的摧残。西方世界虽然没有裹小脚，也许他们以高跟鞋为美，但是高跟鞋做到窄窄的一个点的时候，也会造成女人脚的骨头，腿的骨头上一些畸形的状态，也不见得是好。

还有些地区认为鼻子上穿一个大环才是最美，鼻子上套上一个大圈，这些东西就是说，美本身能带来歧义，美有可能带来事后人们觉得它不是美而是不美，甚至于是残害是伤害的这样的东西。还有许多不好的风俗也是这样，这是第一种。

第二种，有了美就会显出丑来，这样人们就会争这个美，美引起了竞争。老子他的主要意思，他是从美能显出丑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所以自古以来有很多人不接受老子的这个说法，认为美就是美，丑就是丑。

比如说知道西施是很美的，那么这样就给效颦的东施以一种心理上的打击，东施就会很不高兴了，你们都看着我丑，但是东施的丑并不是西施的美所造成的。西施的美，她无法为东施的丑负责，而人们喜爱西施的美也并不是西施经营，或者是由于恶劣的意图在那起作用，他只是表现的一个实际人家对美的喜爱。所以美的问题似乎不应该说知道美就不好，但是知道了美就会有争，这又确实是事实。

当年在80年代的时候有一篇小说，那个时候是一个姓徐的女孩子写的叫《杨白的污染》。就是说在一个名字叫杨白的地方，有这么一部分人是在政治运动中落了马，找了麻烦出了事，而就在那里头劳动，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的思想。本来这批人虽然有点倒霉，虽然那个政治运动后来也被否定了，但是在当时一块劳动，互相结交一下学习点农活，而且能够在这个青山绿水，在田地里边，在户外生活也还过的不错。

但是后来就说要在这里头找这么一部分表现的好的人，就不必在这劳动了，就可以回到城里去分配工作。这可坏了，一下子，这人和人就互相挑上毛病了，因为都想回去。可是要回去的话，他的定额是有限的，比如说他是10%，那么你只有在证明那90%都不如你的情况之下，你才有可能捷足先登，结束这一段在劳动中改造的过程，早点回城里，于是这儿一下子就变成了精神污染了。

你防备我，我防备你，你挑我的毛病，我挑你的毛病，这一类的事也确实是有的。我们就觉得皆知美之为美，为了抢这个美，以至于出现了一些不好的情况，这也是可能的。比如说体育竞赛也是这样，体育竞赛它的积极的方面那就不用说了，发展人的体能，改善人的体质，增加人们之间的友谊，树立一种更加健康更加光明的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这都是好事。

但是为了争夺第一名，为了得奖金，皆知奖金之美，以至于服用一些兴奋剂，假造某些成绩，以至于使用不道德的手段来破坏其他的运动员，破坏你的最强劲的对手，这样的故事不算很多，也不算太少。所以就是说为了争夺一个美好的东西，它也会出现不美好的相互之间的计谋，乃至于弄虚作假，乃至于违规违纪，那么皆知美之为美反倒不好了。

还有其他的情况，就是出现虚假的美，抢着在那美容这美容，最后变成了毁容了，这样的故事我们也常常会在报纸上，在网络上看到。所以这也是一个麻烦，皆知美之为美，最后为了美，我采取假的办法。

我记得在清朝的小说《官场现形记》里头，就写过有一个比较大的官到各地去视察。这个大官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痛恨那人的奢华，特别喜欢看到还有一些官员穿得破破烂烂，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他认为这样的官员才是廉洁的官员，朴素的官员。于是这个大官快要来了的时候，这个地方就产生了一个怪现象。什么现象呢？旧官服，破官服价格高于新官服，好官服。

清朝那个时候什么级别的，不同级别的官有不同的官服，你在升堂，就是所谓办事办公的时候，你必须穿着官服，不能随便乱穿衣服，官服不同的级别又不一样，还比较严格。大官来了不喜欢穿新衣服，华丽的衣服，必须穿最旧最破的官服。可是破官服也有限，一下子破官服比新官服还贵！用现在的语言，假设新官服做一套是1000块钱，买一身破官服，破破烂烂的变成了也许是2000块钱，3000块钱，5000块钱甚至于1万块钱。

《官场现形记》就描写说这大官一来一看这些官，全部破破烂烂，补这各式各样样的补丁，有的补上补丁又开绽了，线也断了，胳膊肘露出来了，一块肉漏出来了，简直就像开叫花子大会一样。当然小说有所夸张，但是它也告诉我们，就是你知道了一件好事，你也还要小心，这件好事说不定会往斜了发展，说不定会往坏了发展。

 “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话说得虽然非常的怪，而且使我们的很多大学问家、大学者都认为老子说的太矫情了。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怎么会反过来是说坏呢？可是有一次我和一些金融家，从事金融工作的人一块聊起这个事来，他们说你不用讲了，这个我们最明白什么叫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就是我们都认为某一种股票是优选股，是最有前途的股，大家就把所有的资金往优选股上来凑，一下子全奔着这个股来，就产生了大量的泡沫，这个股一下子涨停停涨，涨停停涨，涨的就胡涨起来了，一下子买这股的人都发了大财了，大家都疯了，有的卖的房子来买这个股，有的是借了钱来买这个股，那么最后到什么时候为止？就是这些泡沫全部破裂，这个股变成了垃圾，这个股彻底完蛋为止。

说皆知美之为美，它已经包含这一个过度和过分集中，缺少多样选择的这样一种状况，所以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老子当年提出来的这样一种怪论，实际上是很有见地的。

今天就讲到这里，让我们思索一下，我们有没有随大流，起哄，把一件好事变成了坏事，或者是本来是一件对大家、对自己都很有利的事，结果便成了一个受挫折、很不幸的事。好，让我们思考一下，下次接着再谈。谢谢。

【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