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篇）47 庄子的齐物论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现在谈庄子的齐物论，槁木死灰与呆若木鸡。齐物论是庄子思想的核心，他在这方面进行了许多思考，进行了许多既有相当的深度，又非常片面的、非常钻牛角尖的这样的一些论述，所以这些论述非常奇特。作为文章来说几乎是天下第一，作为认识来说，又让人很难全部的接受。

庄子讲一个民人叫做南郭子綦，颜成子去看望南郭子綦，见到这个南郭子綦，就简直像一个死人一样，对什么事没有任何反应。然后他跟南郭子綦说，你怎么看样子就像一块槁木，一块干枯了的木头，又像一个烧完了以后剩下的死灰，一点潮气都没有了，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

这个南郭子綦他笑了，他说你不知道吗？“吾丧我”，我已经把我那个小我忘掉了，那个小我在我身上已经不存在了。我脑子里只有大道了、只有世界了、只有天地了，我脑子里头再没有那些对个人的小打小闹，小恩小惠，小利小害的那些斤斤计较了，所以我就成了这个样了。

这个的描写非常有意思，也非常令人吃惊。因为槁木死灰，这个做为一个成语，这四个字它表达的是一个活死人的精神状态，是一个活死人的面貌。就是他对什么事都没兴趣，对什么事也没有追求，对什么事也没有厌恶，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庄子在这里头所写的不是一个快要灭亡了的一个精神状态，不是一个消极不得了的一个精神状态，而恰恰是一个得了大道的，修养到了巅峰的这样一种状态。几千年来都用这话形容这种绝望、毁灭，形容那种差不多是死的这样一种状态。

比如说《红楼梦》里边描写到李纨，就是贾宝玉的嫂子，她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她守寡，所以描写她在这些感情的事情上，在和男女有关的这些事情上，她是槁木死灰，这就是最高级的道德。守寡的人见了异性，她本人的反应必须是零，必须是槁木死灰，是这么一个词儿。

可是在这里头为什么把这个它形容成得道？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庄子认为当时的社会环境，当时的外部环境太坏了，到处是阴谋诡计、争权夺利、血腥屠杀，到处是危险的陷阱。你随时从外边得到的，都是算计、敌意、欺骗、阴谋。所以你只有用槁木死灰的态度来对待世界，来对待外部环境，你才能够保留你自己的平安，自己的干净。

所以到了要提倡槁木死灰的程度，实际上是对当时的环境的一个否定，一种绝望的表现。你成了槁木死灰了，起码你还能踏踏实实的活两天，你要一有愿望，一有什么东西你反倒不灵了。

庄子里边它还讲了一个故事，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成语，就是呆若木鸡，呆若木鸡现在大家也常常用。它的含义很简单，就这人傻、迟钝，又傻又迟钝，就跟一个木头鸡一样。木头鸡的特色是什么？有鸡的形状，有鸡的身体，但是没有鸡的生命，没有鸡的灵魂，没有鸡的任何的功能。

他说一个什么故事？就纪渻子，给国王养斗鸡，训练，这个养是调教训练，看来那个时候就有斗鸡的这样一种玩法。过了十天齐王就问，说这鸡调教好了吗？这个纪渻子说没有，这个鸡现在是“虚憍而恃气”，它很浮躁，它很自大，它好生气，实际上它没有什么真本领，全是虚的，这样的鸡不能让他去参加斗鸡的竞争。

又过了十天，二十天了，齐王又问，养鸡的纪渻子回答说还是不行，说现在这个鸡它还动不动有什么响动，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光影，它那儿都有反应，有声它也警惕，有影它也摆出一副好斗的样子，这样的鸡是幼稚的鸡，看着很敏锐，实际上它不灵，打不赢仗的。

又过了十天，这是第三个十天了，又问纪渻子回答说还没有成，说现在这个鸡看什么东西瞪着眼，急得不行，而且气很盛，趾高气扬，自以为很了不起，这样鸡也是不中用的。

又过了十天，已经过了四十天了，四十天以后再一问说行了，鸡虽有鸣者，这鸡还会打鸣，但是已经对外界没有反应，没有变化了。这个鸡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已经非常淡定了，说你看着它，它就跟个木头鸡一样，但是是一个会打鸣的木头鸡，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其德全矣”，到了这个时候它像木鸡一样，它的功能，它的品智，它的品德就已经全面的完成了，它已经是一个完整的鸡了，它不会因为一时一地的声、影、晃动，或者是因为周围有别的鸡一过它又分心分神，其他的外物，其他的挑战对于它来说就跟没有一样。这样的鸡，别的鸡从那一过就都吓坏了，因为没见过这样的鸡，一个鸡居然能够跟木头鸡一样，这神鸡，什么东西深藏不露的鸡。

现在不是有一种说法叫静水流深，这个水只有安静了，它才证明它是深水，它深不可测。它是流来流去了，它水太大了，它往下流，它越来越深，你把握不住。相反的，如果这水又冒泡，又起浪头，再整天咋咋呼呼，那没有多少深浅，正是因为它浅它才起那个大浪。最深的地方水有水流，它是在底下，在暗处，你是看不见的，所以静水流深。

呆若木鸡也是这样的神鸡，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越是表面上看着非常了不起的那种人，越是不堪一击，吹牛行，吓唬人行，表演行，实战是不行的。呆若木鸡，这是庄子所向往的一个境界，但是后人只能从字面上看，认为是说傻，是说迟钝，是说没有任何的生命力，我们的理解和庄子恰恰相反了。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让我们自问一下，浮躁、虚骄、动不动就抖机灵、动不动就上火，就冒气、冒泡，这种精神状态，这种肤浅，我们身上有没有？好，就说到这里，下次再见，谢谢！

【原文】 

《庄子·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庄子·外篇·达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