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无邪：湘云醉卧那人间少女的美（1）

大家好，我们今天来讲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史湘云最经典的一个画面“醉卧芍药茵”，我把她称为是一种无邪的性感。如果说黛玉的美是灵魂出窍，宝钗的美是见之忘俗，湘云的美就是怦然心动又天真无邪。她的美是热烈与洒脱的，是无所顾忌的，我行我素的，又令人怜惜的。

最近杭州一个中学老师布置给学生读《红楼梦》，选出最喜欢的三个人物，统计出来结果是史湘云，探春和宝钗。张爱玲早就有过这样的说法“红楼梦中现代人最喜欢的女子应该是湘云”。湘云活泼直接，还憨憨的，特别讨人喜欢。周儒昌等人的研究观点是“宝玉在宝钗去世之后娶了湘云”所以湘云是宝玉一生中第三个重要的女人。

宝钗黛玉在红楼梦中都是有面部特写的，而湘云没有。但是湘云醉卧芍药茵则是整个红楼梦中最完整的展现女孩子的青春之美的，这一幕也最精彩。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描写湘云喝醉了，跑出去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一个小丫鬟来告诉大家，所有人急忙过趣看看。曹雪芹的描写是这样的：“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湘云嘴里边还在念着：“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头枕罗帕，深埋落花。半醉半醒，尽情尽兴，自然之极。这就是道家的自然之美，也是魏晋名士的风流之美。

第六十二回，曹雪芹用的标题是憨湘云醉卧芍药茵，这个“憨”字特别准确。傻傻的心思，简单不畏人言，所以她睡在那是自然的，是憨态可掬的，而不是为了引诱谁而故意表现出妩媚，是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少女气息。这里的芍药实际上是指海棠。接下来的第六十三回，湘云抽到的就是海棠签“香梦沉酣”，所配的诗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还取笑她说：“夜深两个字应该改为石凉。”（海棠素有“睡美人”之誉，也意指湘云酒后卧石的事）黛玉是真幽默，湘云是真够憨。“湘云醉卧”像海棠一样的美，一个女孩子的美一定是在大自然中才能显现出来的。为什么大家旅游的时候，尤其是女孩子喜欢在花海中照相，在油菜花地里照相？因为人一接近自然就有灵气了，这就是天人合一的美。湘云似醉非醉，所以这是她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自然状态。

湘云是放松的，她不知道有人看她，也不害怕有人看她。这种行为只有湘云做的出来，黛玉不可能让自己醉到那个程度的，醉了也不会跑出来躺在石头上。宝钗尊崇礼，不会失去大家闺秀的风范。红楼梦中有两次写湘云无遮无拦的少女之美，还有一次是写她和黛玉睡在一张床上，露出雪白的胳膊，还有两个金手镯，也是与黛玉鲜明的对比。

醉卧芍药茵的湘云的美是特别动人的，她的特别是性感，却勾不起邪念。看着她，人的心都化了。湘云在此情此景的烘托下，她的美不只是身体的美，不是局部的美，而是与大自然合一的让人生畏的美。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的一种说法是指“牧羊人放羊的时候，眼睛静静地看着远方，这时表情是‘远’的，是心灵的遐思，没有欲望参与的。”史湘云就是这样的，看着她躺在那，只能让人想到远方。每每读到这一回，我总会想起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其实史湘云的这一段就是所有人的青春史。湘云醉卧芍药茵就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光阴的故事。青春的美就在于青春的时候不知道她的美。

有人说，史湘云喜欢的不是宝玉，而是在大观园的时光。这句话几乎适用于所有被宝玉呵护过的女孩子。湘云的判词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如果将湘云这一副“绽开”的美和她的命运联系起来看就更美了。宝玉作为一个观者，他是了解湘云的命运的。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这样恣意的性情背后就有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所以宝玉才是意淫而不是色淫。多年后贾家败落，宝玉又遇玉湘云，各自经历了丧妻丧夫，经历了家道没落，各种离散，各种侮辱，各种生死，各种无常；在相拥回忆的这一幕，该是如何的动容。两眼浑浊的宝玉一定会说：“美极了，那时候的你美极了。”美的意义不仅是当下的，而是当你历经了沧桑之后，回忆这一幕时发觉它一去不复返了。美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时间的恩赐。

我们再讲一下宝玉的麒麟和黛玉的诗，我们再说说宝玉和湘云之间的关系。两个人的缘分就在这个麒麟身上。红楼梦第三十一回讲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很多学者认为这是写宝玉和湘云最后结婚了，譬如周如昌先生。因为湘云无意中捡到了宝玉掉的麒麟，发现和自己的是一对，甚至认为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的原型。也有人认为湘云最后是与卫若兰结婚了，譬如张爱玲。卫若兰射箭时，露出了腰间挂着的麒麟，正是湘云的麒麟。卫若兰的这段情节，在今天的通行本中是没有的。但是无论如何，麒麟代表了湘云与宝玉有着不一般的姻缘关系。

宝钗与宝玉是金锁配宝玉，湘云和宝玉则是麒麟配麒麟。花溪人和蒋玉涵有松花汗巾子和大红汗巾子，小红和贾芸有丢手绢和捡手绢。这些物件在红楼梦中是信手拈来，却伏笔万千。

下面我们再来看，湘云和黛玉之间的关系。第三十一回，湘云把捡来的麒麟给宝玉看，原来是宝玉丢的，宝玉在道观里从道士手中得到了这个玩意儿，别的看不上就看上了这个麒麟。这里是埋下与湘云姻缘的伏笔。第三十二回一开始，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宝玉这话说的挺重的，麒麟原本没什么，只是个玩意儿。但这是被湘云捡到的，失而复得，所以尤为珍贵。官印再重，也只是个物；人的身份再卑贱，他也是人。所以宝玉真是个暖男，说话总能说到别人心里去。有意思的倒是湘云与翠缕在捡到金麒麟之前，一段关于阴阳的对话。如果说醉卧芍药茵是写湘云感性的美，身体的美；这段阴阳之论就写出了湘云理性的美，思辨的美。

湘云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而生，或正或邪，或其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就问她：“阴阳怎么回事？”湘云就给她解释了，“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因。”翠缕一听很快就了悟了，明白阴阳是怎么一回事了。接下来她们对于阴阳还有一段对话，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她们俩的这一段对话，就足够写出了一篇博士论文了。中国儒家道家都讲阴阳，阴阳是中国人最重要的思维方式。周易讲“一阴一阳之谓道”，老子讲“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是相互成全，相互显现的一体两面，并且阴阳之间是动态运行。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互渗互显，物极必反。这里的湘云像个哲学家，翠缕像个学生。湘云对阴阳的认识非常准确，万事万物都有阴阳，大到天地，小到鸟虫。具体到人伦上，翠缕也非常聪明。而最后呢，把这个阴阳梗落到了湘云的金麒麟上。翠缕之于湘云，正如莺儿之于宝钗，红娘之于崔莺莺（西厢记）。她们是很会拨弄主子的内心情感那根弦的人，是主仆更是闺蜜。金麒麟也是有公母的，所以湘云就不觉也害臊了。有些嗔怒，责怪翠缕。而翠缕呢，也很聪明，给对方台阶下：“姑娘你是阳，我就是阴。主子是阳，奴才就是阴。就不再提给小姐找相公的事了。正说到公母，就在蔷薇架下发现了麒麟。曹雪芹真的是会写，有谁能想到这是伏笔了，后来宝玉和湘云的一段姻缘。

湘云不仅与宝玉关系好，与黛玉的关系也好。她们不仅可以同榻，也能对诗，是诗友，更是闺蜜。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写二人在凹晶馆联诗，直接就预示了黛玉的悲剧结局。湘云的上一句是“寒塘渡鹤影”，黛玉对的下一句是“冷月葬花魂”。湘云一听就觉得很不祥，你身体不好，所以胡思乱想，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花魂有的版本也作诗魂。湘云是个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子，她平常大大咧咧，但是心里非常能体会别人。她非常的理解林黛玉，所以才能听出其中的不详。很多诗人都能在诗中预感到自己的命运，现代诗人海子曾经写了一首献诗，“火回到火，黑夜回到黑夜，永恒回到永恒”。据说有个朋友去他的住处看到这首诗，就说海子可能快要死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两个月后海子就自杀了。

湘云的洞察力来源于她自己的生命的体验，她的命运和黛玉很相似。她是自幼父母双亡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叔叔婶婶对她不可能好到哪去，也就是给碗饭吃。虽然是小姐身份，但还是要做女工一类的针线活，但我们很少看到史湘云和别人提及过或者哭过，她比黛玉要坚强。苦命人同情苦命人，另一个苦命的人是香菱，我们后边会专门讲她。史湘云对香菱也是特别的好，在宝玉生日上群芳射覆的游戏中，香菱慌乱的没有头绪，旁人都是笑她，幸灾乐祸；只有史湘云为她着急，私下传给她谜底，公然作弊，结果当场被抓。香菱很痴迷学诗作诗的时候，也是湘云陪着她。

黛玉的公然作弊是为了宝玉，而湘云公然作弊是为了香菱，都是很有趣的。前者是为了爱情，后者则是是善解人意。曹雪芹这样去写，用意不一样。写湘云是写她的简单与善良，写黛玉是写她的则是任性与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