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秋兴》八首赏析之十

杜甫《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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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讲我们只谈到《秋兴八首》第六首的前两联,其中有一个观点,认为“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二句,其主要的思想和情感倾向仍是在思念家国的氛围中。有没有涉及一点对于唐玄宗晚年不恤国事、一味享乐的思考或讽喻呢?我以为,恐怕不能断然地说没有,但显然它并不是《秋兴八首》这一组诗的主要构成因素。依照这种思路,我们再来看颈联,诗句之间的逻辑联系就比较顺畅了。颈联追忆曲江池苑的昔日风光,诗曰: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有一种解释,认为这两句中间的“黄鹄”栖居、白鸥飞翔是写一种“寂寞荒凉”之景,与昔日离宫别馆的“珠帘绣柱”和水上游船的“锦缆牙樯”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参见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然而我还是倾向于同意王嗣奭、钱谦益等人的解释,以为这两句是在写当年曲江歌舞的热闹盛景,江畔离宫密集,所以黄鹄鸟飞起来就像帷幕一般;江上画舫往来,所以惊起了白鸥的起落(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引)。这里的“珠帘绣柱”用来形容离宫别殿的精美;而“锦缆牙樯”则用来形容游船的华丽。

        接下来“回首可怜歌舞地”一句,便在前面那些回忆中暗转出一丝盛事难再的感慨来,这就来到了尾联了: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回首可怜”几个字,对经过乱离之后的长安深表惋惜;曲江与乐游园、杏园等距离很近,本来都是秦汉的遗迹,而且“秦中自古帝王州”,又表达出对于唐朝中兴的期待之情。皇城内的宫殿和园林写完了,接下来的两首诗,就从内苑写到城外的昆明池了。我们将要赏析的第七首诗,我的学生徐轲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想法。

        长安西南有昆明池,今天遗址尚存。但是杜甫为什么在第七首的开始却先提到汉朝呢?诗曰:“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为了讨伐云南昆明国,仿照滇池穿凿修建了昆明池,用来演习水战。据记载,当时建造了十余丈高的楼船,上面插满旌旗,十分壮观(参见《汉书·武帝纪》和《史记·平准书》)。只是明明是汉武帝时昆明池中的情景,怎么又可以说是“在眼中”呢?这当然是 “如在眼中”之意,不是真正地“见”到,是联想,而且是一种双重联想。在这种深情的联想中,作者不仅仿佛看见了汉武帝时昆明池中战船巍峨、旌旗蔽空的壮盛,也仿佛看见了唐玄宗时昆明池的壮丽。唐人习惯于借汉代故事言当下时事,唐玄宗即位之初,平定天下,开边拓土,打造了唐王朝极为风光的一段历史。据杜甫《寄贾、严两阁老》诗,其中有句“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我们得知唐玄宗也曾经在昆明池演练战船,所以这里从汉武帝再联想到唐玄宗,借汉以言唐,回忆那些非常强盛繁华的年代,是非常自然的。

        接下来是颔联和颈联。对于这两联所表达的意思有一些争议。诗句本身是这样的:

 

        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据记载,昆明池畔有两座石人,隔水相望,左边的是牛郎,右边的是织女,以此来象征天上的银河(见班固《西都赋》即《三辅黄图》卷四引《关辅古语》)。“虚夜月”,即空对夜月的意思。又据《西京杂记》,昆明池畔还有石刻的鲸鱼,形象逼真,据说每至雷雨时分,石鲸都会发出吼叫声,它身上刻的鱼鳍和尾巴也都会动起来。这两句紧扣住“秋兴”二字,借历史上的一些记载或传说来虚摹如今昆明池的情景。与下一联相比,这是一种虚写的手法。颈联虽然仍然是想象,但却写得比较实在。诗曰:“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菰,是茭白,秋天结实,形状如米粒,所以也叫作“菰米”,一称雕胡米。南朝梁庾肩吾的《奉和山子纳凉》一诗有句“黑米生菰葑”,句中的“黑米”指的就是菰米。这一句写秋天菰米成熟了,低垂在昆明池的水面上,远远望去,黯黯然如天上的黑云。荷花已经凋谢了残红,只剩下莲蓬。关于这两联,有三种不同的解释。一种认为这是在写昆明池如今冷落荒凉的秋景,传达出一种庶离之悲来,这种解释以杨慎为代表(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另一种意见与杨慎的理解截然相反,以王嗣奭、钱谦益为代表,认为这四句都在追忆当年的盛世繁华。钱谦益更指出,班固、张衡等人笔下的昆明池胜境,是汉代的人描述他们那个时代的事,所以才会出现像“云汉”啦、“日月”啦这样一些夸张声势的形容;而杜甫则是以唐人遥想汉代故事,同时追忆昔日的往事、陈迹,所以才会安排些“夜月”、“秋风”一类的环境与氛围。至于写菰米,写莲蓬,那都是班固和张衡所没有写到的景物。他又说,“菰米沈云黑”,无非是极言菰米之多;“露冷莲房坠粉红”,也不过是以枯淡之笔勾勒昆明池美丽秋天景象的技巧,不是写昆明池今日的冷落荒凉。第三种解释是仇兆鳌的,他将这两联所写的景象与氛围分成两截,一盛一衰。以为颔联写昆明池风景壮丽,紧承上一句“武帝旌旗在眼中”而来。而颈联则想象如今的昆明池一片苍凉的情景,从而导出尾联的“关塞极天唯鸟道”二句。他把这四句分成两截,指出它们在结构上分别起着承与转的功能。而且认为,只有这样解释,才使得杜甫整首诗在结构上曲折开合的特点。这是他对杜甫律诗结构的基本认识。我们看到,被解释的诗句都一样,但解释出来的意思和情绪却有很大差异,甚至截然相反。这并不意味着杜甫的诗句存在着多义性的特征(顺便提一下,我们有些学者认为李商隐的《无题》诗就具有这种特质,所以才可以被多种理解和解释),我们应该认为,每位解释者,在他进行解释之前,不仅已经具有了他自己认知、理解事物的习惯性思维和知识背景,而且也已经对被解释的诗句预先设定了某种上下文。在这种提前被设定的上下文中,一个解释者他所看到的东西都是他能够看到的,所以看起来都是唯一的、自然的和合理的。于是,如果我们仍然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上来争论上述三种解释哪个更接近作者的原意,哪个更准确,一定是没有结果的。我能给大家的建议是,更深地了解和思考杜甫在创作这一组诗时的经历、遭遇、思想和心情,以及创作过程中的种种复杂的环节和可能性,至于解释的结果,的确无法强求一致。

        最后我们来谈谈尾联: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先前我们已经谈到,这一组诗从第四首开始,由秋天所兴发的联想和情感都落在了长安那如日中天的昔日繁华上面了。然而杜甫在第四首以后的每首诗的结尾,又总是要写回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夔州来,文思是极为细密的,这一首也不例外。这里的“关塞”,指的就是夔州。说“极天”,无非极言其路途辽远与艰险。这一句说从夔州遥望长安,重峦叠嶂,山川阻隔,只有鸟道可以通过。“江湖”一句,杨伦《杜诗镜铨》注得不错,说江湖虽广,我却无处可去,就好像一个四处漂泊的渔翁一样。这的确符合杜甫在四川那些年漂泊、犹豫、观望、纠结的经历。杜甫自己曾有“天入沧浪一钓舟”和“独把钓竿终远去”的诗句,都是以渔翁自比,写江湖漂泊之意的。最后这两句,或许还有一点言外之意,隐隐可以体会到那种还京无期,不能重见开天盛世的感慨和遗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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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刘凯旋

    期待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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