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秋兴》八首赏析之六

杜甫《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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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介绍《秋兴八首》第一首的时候就提到过,这八首诗之间的确有草蛇灰线、细筋入骨般的脉络联系,这是一种特意的构思和安排。譬如第一首的结尾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写深秋傍晚,站在白帝城楼上听处处响起的砧石上“捣衣”的声响,于是第二首的第一句就以白帝城的夕阳起兴,说“夔府孤城落日斜”,这样,第一、二首诗之间就衔接了起来。然而第二首首联的对句,也就是第二句“每依北斗望京华”,对于这一组诗来得更重要。钱谦益说这一句是“八章之骨”,是支撑斡旋八首诗的骨干。他以为这八首诗“重章叠文”,反反复复都不过是在申说“依斗望京”那一段心思。吴小如先生对此作了申说。他认为这一组诗从第三首的结尾“扯到长安”之后,就回不来了,此后便一直是写长安。据他讲《秋兴八首》最后的落脚点还是杜甫早年在长安的那一段生活,思想注意力集中的焦点还是在长安。杜甫对时局、对当时社会和国家的政权都有看法,长安毕竟是政治中心,所以杜甫的思路写到长安就没再回来。这样一来,他就把《秋兴八首》称作是“老杜一生经历的一个很简明的概括”(《吴小如讲杜诗》)。

        还有一个小细节也不能不提一下。第一首诗明明说的是“孤舟一系故园心”,“故园心”三个字还被王嗣奭点评为“点睛”之笔(《杜臆》),可是到了第四首诗中,却从“故园心”变为“故国思”了。王嗣奭认为这一扩大了悲秋心事,意味深远,因为接下去的第五、六、七、八首诗,都包括在了这个“故国思”之中。这让我们意识到,在杜甫这一组诗中,故园和故国其实是不可分隔的。家与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

        好,我们再说回到这八首诗之间清晰的脉络上面。第二首从夔州的傍晚写起,依次写到日落、初夜和夜深人静;第三首便继续按照时间的顺序,接写夔州的早晨,所谓“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这两句并没有直接上承前一首的“每依北斗望京华”,去直接写长安,而是先借“匡衡抗疏”和“刘向传经”两个典故,感慨自己的遭遇,看上去是推开了一笔,实际上却是正面申述和扣合了“秋兴”之“兴”的实质性内容,难怪钱谦益会把这里的身世感慨叫作“诗心”。发抒了感慨之后,杜甫才转回来说长安。第三首诗最后一句是“五陵衣马自轻肥”。“五陵”指汉高祖的长陵、汉惠帝的安陵、汉景帝的杨陵、汉武帝的茂陵和汉昭帝的平陵。汉代把豪杰名家们迁徙到各陵墓附近,“五陵”于是成为豪侠聚集之地。又因为“五陵”皆在长安附近,所以第四首诗一开始便自然地写起长安来。文思细密,水到而渠成。

        啰嗦了这么多,现在我们就来看看《秋兴八首》中的第四首吧。全诗如下: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身在夔州的杜甫听说长安的局势像下棋一样反复不定。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陷了长安,杜甫曾携家逃难,逃到了鄜州,今天陕西省的富县。七月,唐肃宗在宁夏的灵武即位,杜甫便前往投效朝廷,途中被安史叛军抓住,带回到长安,并写下了《春望》、《哀江头》等诗。他曾亲眼看到过长安被安史叛军焚掠一空、满目荒凉的景象。安史之乱爆发以后,为了和安禄山的军队作战,唐肃宗把驻守在西部北庭和安西的大军完全撤出,吐蕃自然就乘虚而入,占领了玉门关以西和北庭、安西的广大地区。现在,吐蕃的目标较之以前更大了,它开始进犯到陕西凤翔,甚至到了长安附近。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占领了奉天,即今天陕西省的乾县,并很快打到长安城下。吓得唐代宗逃往陕州避难,吐蕃占领了长安,把唐宗室广武王李承宏立为傀儡皇帝。尽管只有短短的十五天,可是对于流落漂泊在四川的杜甫而言,虽然这一次他没有亲身经历,却是闻所未闻的奇耻大辱。不过七年之间,长安竟然两次陷落,这对于一个看到过盛唐气象的诗人来说,变化也太戏剧化了,太沉痛了,所以他才写出了“百年世事不胜悲”的诗句。“百年”一词,仇兆鳌注为唐王朝“开国至今”。从唐王朝开国,到杜甫写《秋兴八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多年,这样解释似乎也有道理。但我们仔细看下文,第四首诗主要写的是长安在短短几年间便再经丧乱,王侯之家沦落逃窜、狼狈已极的情景,以及自己的不胜悲苦之情,与他的《忆昔》诗不同,杜甫把对于唐朝盛世魂牵梦萦的追忆都放在后面几首去了。所以我认为,这里的“百年”当解释为“人生百年”,指人的一生。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我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唐王朝的变化,想起来真是太可悲了。

        接下来,杜甫继续写他自己经历过的长安城里的时局变迁:“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吴小如先生对这两句解释得很通俗,也很俏皮,说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得势的又得势了,倒霉的又倒霉了”,并指出这是唐王朝的“内忧”。如果我们再看一看钱谦益的注释,对这种变化的了解就会更详尽一些。钱谦益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城里宫殿的建筑已经极其宏丽,而王公和大臣们的第宅当时还没有超过法定的建制和规模。可是从安史乱军手中收复了长安之后,那些个大臣们,那些立了军功的将领们一个个都争着、比着盖大宅子,以至于当时人们把他们斥为“木妖”。又说,唐玄宗崇信蕃将,唐肃宗信任宦官,让这些人掌握着重权,一时间看上去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都换了新人,与以前不同了。“衣冠”,指缙绅望族。仇兆鳌概括“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二句的意思,说是慨叹“朝局变迁”。请注意,是“慨叹”而不说是指责“朝局混乱”,这种态度比较接近于这一组诗的整体倾向和杜甫的为人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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