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王成（上）宜勤勿懒，宜急勿缓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的聊斋故事是《王成》。

在商品经济渐渐占据重要地位的社会，人怎么样摆脱贫困，发财致富？怎样把人生潜能发挥到最大限度？是蒲松龄关注的一个重要社会问题。《王成》写一个既没资本又没经商能力的懒汉福星高照，一举致富。当时维持一个普通之家的生活，一年大约二十两银子，王成竟然靠一次不可思议的交易赚到六百两银子，全家三十年生活费。他是怎么发财致富？他遇到什么际遇？他为什么能遇到这样的际遇？蒲松龄在给人物命名的时候就埋下玄机，王成，表面上是“成功”的“成”，深刻含义是“诚信”的“诚”。

王成比较懒，也没多少能力，但是他讲诚信，他第一次讲诚信是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情况下，捡到金首饰，却还给首饰的主人，他因此结识了人生第一个福星，他祖父的狐狸精情人。狐狸精老太太不仅给王成提供做买卖的本钱，还是个严厉、精明、世事洞明的家长。她谆谆教导王成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说的十六个字，可以看成是至理名言：“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经商也好，做其他事也好，都要勤奋，不要懒惰，要敢于吃苦，要眼明手快地抓住时机，谁肯吃苦，谁能抓住时机，谁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十六个字，是商业活动的经验，也是人在社会上存活发展的经验。蒲松龄用一个似乎不可思议的故事，生动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蒲松龄是穷书生，他没并有经过商，但他父亲弃儒经商后，把蒲家变成富裕之家。父亲的经历给蒲松龄提供了感受商品经济的机会。蒲松龄所处的齐鲁大地商品经济率先繁荣，大运河穿境而过，京城数日可至。蒲松龄周围有不少人致富，蒲松龄从他们身上感触到经商什么最重要？他用几乎不带神异色彩的王成致富故事写出来。

小说一开头就说王成习性最懒，他为什么懒？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像阿Q所说的，他们家先前阔，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所以王成特别懒。他的日子越过越穷，只剩下几间破房子，连被子都没有，睡觉时盖着给牛盖的草席子。妻子经常埋怨他没本事，搞得他狼狈不堪。但是王成好像还懒得改变自己境遇。天气炎热，村外有家园子，围墙和房屋都倒了，还剩个凉亭，村里人成群结队到那里纳凉，王成也在里边。天一亮，人们都起来，各干各的，没事可干的王成继续睡懒觉，红日三竿才爬起来，无所事事绕着亭子闲逛。忽然，他看到乱草中有股金钗，拾起来看，上边刻着“仪宾府造”。仪宾，是明代对亲王、郡王女婿的称呼。王成的祖父恰好是青州衡王府的女婿。

王成很懒但不贪财。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捡到金钗却并不据为己有。这耿直品格冥冥之中给他带来好运。王成拿着金钗，呆呆站在那儿，琢磨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个老太太来找金钗。王成马上拿出金钗还给她。老太太高兴了，说：“一股金钗值多少钱？但这上边留着先夫的气息呢。”王成有一搭无一搭问了句：“您的夫君是哪一位？”没想到问出他祖父的奇遇也进而成了他的奇遇。老太太说：“我的丈夫就是已故衡王府女婿王柬之啊。”王成说：“那是我祖父啊！您怎么跟他相遇？”老太太说：“我是狐仙，一百年前，我跟你祖父情意深厚。你祖父去世，我就隐居了，路过这个地方丢了金钗，你拾到，这不是天意吗？”

王成早听说祖父有狐狸精妻子，现在明知老太太是狐狸精，他却按照对祖母的礼数对待，也就是说，既不把老太太当妖精，也不把老太太当成祖父的情人，而是当成嫡亲祖母恭恭敬敬对待。他邀请老太太回家，把妻子喊出来拜见祖母。王成的妻子破衣烂衫，面有菜色出来了。老太太看到家里这个情况，感叹说：“王柬之的孙子，穷到这份上了？”看看破锅灶，里边没有炉火，老太太说，“家境像这个样子，怎么维持生活？”

王成的妻子对老太太说起家庭的困难，一边说一边哭。老太太把将金钗交给王成的妻子，说：你把它卖掉换米吧，“三天后我再来。”王成挽留老太太住下，老太太说：“你连妻子都不能养活，留下我一起仰着头瞅着屋梁发愁哇？”说完，走了。王成对妻子说明老太太身份。妻子听说老太太是狐狸精，很害怕。王成说：老太太很义气，告诉妻子，要用对待太婆婆规距对待她，妻子答应了。

过了三天，老太太果然来了。拿出几两银子，买来一石小麦、一石小米。晚上老太太跟王成的妻子住在一张短床上，立即担负起老家长教诲儿孙的职责，她对王成说：“孙儿啊，你不要懒惰，你应该做个小生意维持生活。坐吃山空，怎么可以？”狐狸精祖母给王成上了人生第一堂课：不要懒惰，可以做个小买卖。这很有哲理。经商跟其他事情一样，不可能一蹴而就，要从小买卖做起，积少成多，变小为大。不管买卖多么小，都比坐吃山空强。王成说：我是想做小生意，可是没本钱。老太太说：“你祖父在的时候，金银绸缎，随便我拿，我是世外人，不需要，从来不多拿。你祖父给我买脂粉的钱，我积攒下四十两银子，你拿去买成夏布，马上动身运到京城，可以得些薄利。”

懒汉王成靠了诚信，现在叫“拾金不眜”，遭遇人生第一个福星狐狸精祖母，从游手好闲的懒汉，进入小本经营的商贩的行列。他买了夏布，狐狸精祖母叫他马上打点行装，尽快到京城。她嘱咐王成：“要勤快不要懒惰，要抓紧不要懈怠，晚到一天，后悔也来不及。”聊斋原话是这样说的： “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至理名言。经商就要敢于吃苦，谁肯吃苦，谁就能抓住先机，就能取胜。

狐狸精祖母指点王成贩运葛布，是因为狐仙未卜先知，知道有利可图。而王成没有经商经验，不知道商场就是战场，时间就是金钱。他装车上路，从山东到京城要走好几天。中途遇到下大雨，衣服鞋袜全都湿透了。王成从没有经历过奔波劳碌，风霜之苦，他找个旅店休息。哪知这雨哗哗啦啦，滴滴答答，下到晚上还不停。第二天，道路更加泥泞，王成看到过往行人在烂泥里趟路，半截小腿都糊满泥巴。王成怕苦，不敢上路。中午，地面刚刚干燥点儿，他想动身，大雨瓢泼而至。王成只好又住一夜才慢腾腾上路。

他快要到京城时，听说夏布价格飞涨，心里高兴。进了京城，住进旅店，店主人惋惜：你来晚了。原来，前些日子南方道路刚能通行时，商人运来的夏布很少。贝勒府急着用夏布，夏布价格一下子升上去，相当于平常三倍。前一天贝勒府买足了。现在运来夏布的商人都非常失望。王成一听，因为发懒，坐失良机，闷闷不乐。他还不舍得卖，再过一天，市场上运来的夏布更多，价格跌得更惨。王成还是不肯卖，拖了十天，算算只是住旅店的花费、吃饭的费用，就多用了许多钱，更郁闷。店主人劝他贱价卖出，王成听从了店主的意见，将夏布低价卖掉，亏损十几两银子。

王成因为不肯吃苦，贻误商机，赔了钱，如果他冒雨提前赶到，可以赚百分之百甚百分之二百。王成得到人生重要启示：不抓住时机，机会稍纵即逝。而要抓住时机，得铺下身子吃苦。这就是狐狸精老太太交代的十六字“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聊斋评论家但明伦说：“十六个字可作传家格言，自学问以至于经济，皆当本此意以力为推行。”这个话很对。狐狸精的话可以作治家格言，不管做学问还是搞经济，都应该这样做。在现实生活当中，搞科学研究的想早点提高级职称，公司白领想得到高一级职位，都得和王成一个样：宁勤勿懒，宁急勿缓，要抓紧往前边跑。你如果悠哉游哉，懒懒散散，当一天和尚撞半天钟，你当然舒服，就怕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哭鼻子的事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成打算回山东，打开口袋一看，啊，我的银子怎么没了？这又是没有社会经验的人必然遭受的挫折。王成没有防贼意识，不会保护自己，他惊慌失措地告诉店主人，我的银子被小偷偷走了！店主也无法可想。有人劝王成到官府告状，责令店主赔偿。王成说：“这是我运气不好，跟店主人有什么相干？”王成虽然倒霉，但他不怨天尤人，不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这样做的结果，是王成结交了他命中第二个福星，有丰富生活经验和非常知道商场规则的旅店主人。那么，旅店主人将会给王成什么样的帮助？王成是如何一夜致富？我们下次接着讲。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1)，交谪(zhé)(2)不堪。时盛夏燠(yù)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3)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蹰(4) 。歘一妪(yǔ)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 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qiǎn)绻(quǎn)。君祖殁(mò)，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犹不能自存活；在，仰屋而居(5)，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

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dí)粟麦各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nào)没胫，心畏苦之。待至停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

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6）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yù)，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dié)踱(duó)(7)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恿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担，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

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8)，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dǐ)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9)，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chí)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chuō)(10)，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 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xié)颃(háng)(11)，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直，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chán)(12)，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 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lì)(13)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jìn)之(14)，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15)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注释】

（1）卧牛衣中：用麻草编成、给牛御寒用的席子。

（2）交谪不堪：不停地埋怨。

（3）仪宾：明代对亲王、郡王女婿的称呼。

（4）踌蹰：犹豫不决。

（5）仰屋而居：看着房梁发愁。

（6）贝勒：清朝廷给皇族和蒙古外藩的封号，比郡王低一级。

（7）蹀踱：焦急地走来走去。

（8）上元：元宵节。

（9）脱败：假如失败。

（10）腾踔：飞起搏击。

（11）颉颃：上下飞翔搏斗。

（12）市廛：市面上。

（13）获戾：得罪。

（14）少靳之：坚决不让价，再拿他一把。

（15）旭旦：清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