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五味人生 第二章:下放雅安凤鸣乡顶峰村当农民

第三篇:五味人生 第二章:下放雅安凤鸣乡顶峰村当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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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五味人生

第二章:下放雅安凤鸣乡顶峰村当农民

1958年初,不谙世事的我被人陷害,不得不远离家乡,踏上那无边无际的艰苦里程。那时的我刚20出头,便要经受这样的磨难。多少年来,每当回忆起这一段往事,心里总会不由自主地喊出:“我的命运为何这样苦啊,仅仅因为一句话就被上纲上线,让我离乡背井40余载。”当我走在街上,看到繁华热闹的城市,人们生活得那样舒服和安详,而想到自己却即将到山区吃苦,便忍不住暗自落泪,好在此去有心爱的妻子相伴,心中也有了些安慰。

1958年1月16日,这一天特别的冷。天刚亮,我便同赵长英从洛阳路的家里背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边树木在严寒中瑟瑟作响。在这静静的早上,我们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我们走到人民南路下乡人员集合点。此时的人民南路却是另一番热气腾腾的景象。百余辆卡车上披红挂彩,蜿蜒连绵,排成一条长龙、成千上万的市民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一幅幅大标语悬挂在天空更显得绚丽夺目:“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群手持鲜花的少年踏着激昂的乐曲,边舞边唱:再见吧,同志们!抬起头,挺起胸……


这次下放到雅安地区的成都人,有“三门”干部、有在单位多嘴的“异己分子”、还有“右派分子”……一万多名即将奔赴各地农村、山区的下放人员,纷纷爬上汽车,等待着出发那一刻地来临。我默默地环视车厢内将要远去的人们,有的默默无语,有的含着泪水站在车厢上,遥望着自己的亲人。那一刻我们就要远离故土,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去了,广场上笼罩着悲伤的气氛。

汽车快要开动了,我突然看见白发苍苍的外祖父跑到汽车面前,抓着我和赵长英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让我再看看你们,到了雅安,捎个信回来,报个平安。你们在那儿要照顾好自己,天气冷,衣裳穿够没有?您们两个的手咋这么冷,要多注意身体啊!”外祖父紧紧攥着我们的手不放,一瞬间,我们都哭了。

汽车马达低沉地响起来,车子开动了。我和刚刚结婚5天的妻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她坐在行李上,深情的目光里,没有眼泪只有坚强。寒风撩起她的发丝,雨水浸润她的衣裳。广场上的欢呼声撞击着每个下放人的心,但我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呆呆的如同一尊塑像一动不动,久久默默无语,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幻中:因为自己的快人快语,敢于直言,不懂得世间的险恶,头天还是一个苦大仇深、根红苗正,带头向科学文化进军的有为青年,转眼便成了需要改造的“三门”干部,坐上了没有归期的下放汽车,此间的落差感难以言表。

在那个运动接踵的日子里,对于过惯了城市生活的这些被“下放”的人来说,此刻的心情同这热烈气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失落感、苍凉感,充寒在我们心头。谁会真正愿意离开家乡去山区、农村务农?!未来的道路该怎样走?即将面临的农业劳动该如何去适应?经过劳动锻炼还能再返回城市吗?种种的疑问装在心头,却又要压抑住自己的真实情感,带上一幅假面具去开始新的生活。

卡车载着我们渐行渐远,蓉城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再也看不见了。“别了,我的故乡,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你的身旁……”,心中的怆然之情油然而生。上午11点左右,我们一路颠簸来到了新津县。当地俗语:“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数百辆汽车一字排开,等着搭载轮渡过河。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雨城雅安。走进雅安地委党校驻地,醒目的大标语随处可见:“下放干部要脱胎换骨改造自己”“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要有滚一身泥,脱一层皮的决心改造自己!”“上山下乡,战胜穷山恶水!”……一条条标语看得我心惊肉跳。那一夜,我久久难以入睡,总被噩梦惊醒。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下放干部的领队就带来一位农民介绍给我们。他说他叫魏大兴,我们以后就落户在他家里,并叫我们收拾收拾便随他上山。这位叫魏大兴的农民,看上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头上包着灰白色的头巾,上身穿了一件旧棉袄,下身却穿着单裤子,一双干瘪的手冻得通红。天太冷了,我沏了一杯热茶,面带笑容,恭恭敬敬地端到他面前,好让他暖暖身子。可他见到我们,一点也不热情,满脸阴沉地问道:“你们这样年轻,犯了啥子错误嘛?是‘右派’下放到我们山区来改造的吗?”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打了一个寒战,却又不敢反驳。心想,或许是风鸣乡政府的人在动员当地农户接收下放干部时,把我们说成了是犯了错误到山区来改造的,所以魏大兴才对我们很冷淡。我心里明白,初来乍到,一定要忍得住气,于是,低声解释道:“我们两人都没犯错误,赵长英刚参加革命工作,而我是共青团员,单位的先进工作者。我们都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山区来锻炼自己,体验生活的……如果不信,你可以问问刚才那位带队的同志,他了解我们。”听了我们诚恳的自我介绍,魏大兴脸上立时有了笑容,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哦,原来是这样,那就好。从今天起你们就住在我家,今后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我和赵长英扛着行李,跟着魏大兴从雅安地委党校驻地出来,沿着青衣江边的小路,徒步走了约摸三个小时后到达凤鸣乡顶峰村山下的水津关。上山前,魏大兴把事先替我们准备好的“钉钉鞋”交给我和赵长英,并叫我们套在鞋子下。魏大兴说,套上它,爬山才不会“子”(掉倒的意思)。他帮我背上行李,让我们在他前面走,他跟在我们后面,如果遇到突发情况可以照应一下,我和赵长英都是第一次爬这样高的山,每上一个高坡,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十多里的山路,我们爬了两个多小时,中途还歇了十多次,才爬到顶峰山顶魏大的家。

魏大兴的家住在顶峰山的“山峨岗”,这里只有他一户人家,家里兄妹四个,他排行老三,年迈的父母跟着他住,家里有三间住房:一间由他和妻子住,一间由他的父母住,还有一间由他的儿女们住。我和赵长英没有房间,魏大兴便在院墙边,用晒席和杉木条临时搭了间了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给我们。小屋没有窗户,屋内用木板搭了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方桌。这间小屋,变成我和赵长英度蜜月的新房,也成了我们永远的记忆。

我们下放的地方是高山地带,多数是梯田而且很不规则,有高有低。没有化肥,全是有机肥料,靠人一篓一篓地背上山,再撒到田间。我们上山的第二天,就开始天天背肥料上山。每天从小屋上山,魏大兴走在前面,我和赵长英跟在后面。累了,就在半山坡上歇息片刻,来来回回要背二十几趟。我们体力不好,到了田坎,巴不得马上搁下来休息。但只要稍不注意,有机肥就会从桶里漫出来,浇在我们身上又臭又难闻。每次都只能忍着直到晚上放工回去,才能用清水冲洗冲洗。


我们和魏大兴一家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按每日劳动量评工分,并以工分领口粮。时逢三年自然灾害,“过粮食关”,我们每人每月的口粮只有19斤。一天三顿饭,早上吃干饭,中午不回家,吃“三吹三打”(早上煮饭时,把玉米馍馍放在灶内用柴火烤熟后拿出来。用嘴吹三下,再用手拍打三下,把柴灰吹打掉后,带到山上去吃。)在山上渴了,只能用沟里的水解渴;晚上吃稀饭。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饭还吃不饱。女主人只有用野菜煮玉米稀粥来勉强填饱肚子。

当时,“大跃进”运动正搞得热火朝天。生产队长按照多政府的部署,每天天刚亮就站在山岗上用话简高喊上工,有时还要挑灯夜战。我们俩人都体弱,劳力不好,但又不敢落后,只有咬紧牙关,拼命干活。背肥上山、下田插秧,每天只能挣得五、六个工分。那时的生活是清苦的,一天劳累下来,周身骨头像散了架。原本以为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可小屋里又黑又闷,短暂的美梦常常会被不远处的猪叫声给吵醒。猪圈的臭气熏得人难以忍受,加上一晚上的蚊子轰轰声和叮咬,实在叫人难以入眠。赵长英原本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下放到农村之后,营养跟不上,所以身体格外虚弱。刚结婚不久,赵长英便怀孕了,在当时那种恶劣的环境下,她只能顽强地和命运抗争,无怨无悔的坚持!坚持!再坚持!

一次,她同社员一起背谷草下山,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又背得太沉重了,赵长英实在体力不支,昏倒在半路。同行的社员把她扶回家不久,赵长英便腹痛难忍,发生了大出血。当时情况危急,好心的房主魏大兴当即用木棒和粗绳自制了一个担架,并组织了四个社员,由我打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大家轮换拾着赵长英,急奔了二十多里地,连夜将赵长英送到了雅安地区医院抢救。手术室外,医生要家属签字。我站出来说:“我就是她的家属。”医生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下,讥笑地对我说:“不要开玩笑,她的亲人没有来吗?”我说我就是她的亲人,说:“你不像,你是生产队的农民。”她看我穿一件灰白色的背心,一条黑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头发又长又脏,浑身上下就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二哥”形象。好在有魏大兴从旁作证,医生这才同意让我签了字。

好在抢救及时,大人的命保住了,可孩子却没有了,一时间,赵长英的身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医生再三叮嘱,三年内不能再有身孕,否则会出现习惯性流产,为了赵长英的健康着想,我强忍丧子之痛和夫妻离别之苦,将妻子送回成都休养。

送回了妻子,我很快又独自一人返回大山坚持劳动,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经历了那次大难之后,我反而不再怨天尤人,也慢慢习惯了同老实厚道的农民一起生活,心态平和多了,赵长英回成都后,我没有了后顾之忧,便暗暗下决心,定要从这山沟里走出我的人生新路。

赵长英在成都家中休养期满后,返回了顶峰村。当时的风鸣乡政府为了照顾回族下放干部,让我们离开了魏大兴家,并将我和赵长英连同另一名下放干部、两名“右派”分子集中安置到了顶峰山硝坝青年突击队,给了我们三间瓦房,单独开伙。了解到赵长英身体不好,便同意她不出工,在家给我们五个人煮饭,白天种自留地,晚上给社员读报,并编写“大跃进”好人好事的黑板报。

这里不是丘陵梯田,而是几十亩长年无人耕种的平坝硝田,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和青草。那个年代的口号是:“超英赶美,粮食亩产达到双千斤,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公社党委便决定把这片荒地开垦出来种粮,组织了生产队最优秀的青年和下放干部在这里打硬仗。我们每天从早到晚在这里开荒。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硝田,是指含有大量硝酸、芒硝和硝盐的田地,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盐碱地。硝田里的泥水酸碱度很高,对身体有害。


我们天刚亮就起床出早工,下硝田开荒,劳动两小时后才回家吃早饭,晚上还要出夜工。当地的农民突击队打前站,下放干部跟在后面,天天都是“人海战”。硝田因为长年没人打理,多是烂泥田,淤泥常常会没过我们的大腿。我们先要拔掉硝田里的茅草老根。有的草根太深、太大,还要用水牛才拖得出来。生产队长用话简喊着号子给我们鼓劲,而我们则忘了时间,忘了劳累,拼命地干。慢慢地,我和突击队员们建立起了友情,并经常把工地上的好人好事,编写在黑板报上。

长时间赤脚在硝田里干活儿,我的两条腿不知不觉患上了皮肤病。晚上放工回家,两条腿奇痒难忍。后来,公社看我在硝坝办的黑板报不错,便把我调到了公社宣传队。

当年青年突击队送给我的照片,我一直珍藏着。多年以后,我拿着照片,试图去一一寻访当年的那些敢冲敢闯的优秀青年。可当地的村民告诉我,因为长年在硝坝劳动,照片上的很多人都染上了多种疾病。由于当时条件有限,得不到及时治疗,很多人都早早离开了人世。而当年我染上顽疾的双腿,也让我在随后的几十年间跑遍了成都、重庆、上海的各大医院,却始终无法根治。

在被公社安排到大队宣传队后,我同宣传干事们经常在出工的田间地头自编自演,宣传“大跃进”和“总路线”。当时,我用快板书的形式宣传了生产能手生产队长蒋丙夫苦学识字的事迹,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编写的快板:“……紫竹沟过去牛拉弯,翻坎就到蒋家山,九队队长住上面,苦学精神全社传。队长名叫蒋丙夫,从小没有读过书,领导生产干劲大,就是肚子头没文化……”每每回忆起那段往事,我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回到了顶峰山岗那段令我终生难忘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顶峰山,我和赵长英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九个月之后,生产队给我们放了半天假。我们下了山,顺着青衣江边步行了二十多里,来到雅安城关镇,看了一场晚场电影——柳堡的故事。那是我们下放以来,最开心、最快乐的一个夜晚。电影散场后,夜已经很深了,来时的路不太好走,我们不敢从水津关原路返回,于是改道梯子岩上山。虽然这条路有些绕,但都是石板梯步,相对要安全得多。回到住处,已快天亮。不过我和赵长英的心情很好。毕竟这是我们下放到山区后难得的一次精神享受,让我们一生难忘。

不久,赵长英的心脏病又犯了。整天喘气不休,脸也肿了,在家煮饭也很困难。下放干部领队不忍心赵长英在山上拖下去,同意她回成都治疗。我满含感激的心情,送赵长英回了成都。我始终忘不了那段下放时刻骨铭心的岁月,四十年后,我同家人再次来到雅安凤鸣乡顶峰山看望魏大兴一家人,可惜魏大兴去世多年。为了感激他们一家当年对我们的恩情,年过七旬的我不顾腿有残疾,爬山困难,坚持徒步上山,在他的坟前烧了三柱香,以表达我对他的谢意,寄托我对他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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