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悲歌》2：走进美国版“东北老工业基地”

社区衰败如同一场悄无声息的瘟疫，一场最安静的革命

关键词：社区，衰败，非理性 

万斯的人生开局真是糟糕透顶，抓到了一把烂得不能再烂的牌。他的故事可能会让你感叹，万斯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了这样一个母亲？然而万斯却说，不是他特别倒霉，而是社区里的人都这么生活。

夫妻之间经常互相侮辱、大喊大叫，甚至当着孩子的面拳脚相加，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一般来说邻居们会熟视无睹，如果实在闹闹得太凶，邻居们才会报警，然后警察会把某家醉醺醺的父亲或是精神错乱的母亲带走。每个邻居家里至少有一位成员滥用药物——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有时两个都是。

有一次，万斯的邻居帕蒂打电话给房东说自家的房顶漏水了。等到房东赶到时，发现帕蒂上身赤裸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滥用药物使她神志恍惚，不省人事。楼上浴缸里面的水漫得到处都是——原来这就是“房顶漏水”。显然，帕蒂自己泡了个澡，吃了几片处方止痛片，然后就昏过去了，漏水把他们家仅有的一点财产全部损毁，孩子们因为失去了心爱的玩具而哇哇大哭。

还有一位女邻居，跟每一个交往的男朋友都生了一个孩子，但却从来不管他们，孩子们饿了只能一次次跑去万斯家要吃的。万斯外祖母给社会福利机构打电话，希望他们能救助孩子们，但福利机构的人毫无作为。万斯绝望地发问：为什么这个邻居不离开那个虐待她的男人？她为什么要把钱花在毒品上？她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她的所作所为正在毁掉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这些事不仅发生在这个邻居身上，还发生在我自己的母亲身上？

万斯认识的一名19岁小伙子，有一个怀孕的女友。经理非常体贴地给了他女友一份接听电话的行政工作。但是，这名小伙子和他女友的工作表现都非常糟糕。他女朋友差不多每隔两天就要逃一天班，而且从不预先通知，而他自己则是长期迟到。不仅如此，他每天还要上3～4次厕所，一去就是半小时以上。但这名小伙子最终被解雇时，他对着经理愤怒地大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不知道我有一个怀孕的女友吗？”

一眼望去，周围的人们都充满了非理性行为。人们用高利息的信用卡和发薪日贷款来无度消费，买一大堆根本用不上的东西，然后欠下一屁股债；零首付买下大房子，结果无力支付按揭，把房屋抵押掉换钱，最后宣布破产；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全职工作，但要不了多久就会丢掉——要么喝得醉醺醺地去上班，要么偷自己商店里的东西去卖掉。

仅仅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当地社区里的人们，就从万斯的外祖父母那样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奋斗者群体，变成了万斯母亲那样的充满绝望和愤怒的摆烂群体。身在其中的人们很难发现这种变化，因为这种改变是逐渐的，不是泥石流，而是水土流失。

在社区里的人们变得越来越绝望的同时，社区本身也在悄悄发生一些变化。万斯这样写到：“我们房子的对面就是迈阿密公园，足足一个街区那么大，有网球场、棒球场和篮球场。随着我越长越大，我发现网球场上球场线的颜色也越来越淡，而且市政府也不再修补球场上的裂缝，或是更换篮球场的篮网。在我年纪还没多大时，网球场已经变成了一大块杂草丛生的水泥地。”这是社区正在衰败的无数细节之一。

还有，外祖母曾经告诉他，很多年以来，孩子们都是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锁都不用锁，也不会被偷。但是万斯却在一天起床后发现，他锁在自家院子里的自行车的大锁被老虎钳剪成了两半，以至于他只好徒步上学。万斯说，当这件事情发生第二次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在的社区已经每况愈下了。

当万斯成年后再回到社区，社区衰败的程度更加触目惊心。在万斯出生的1980年代初，米德尔敦市还有一个繁华的市中心——大型购物中心、高档餐馆、小酒馆、歌剧院、典当行，一应俱全。而当万斯成年后再回到这里时，米德尔敦市中心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的两座购物中心不复存在，变成了破旧的停车场和老年人活动区。在中央大道和主街交汇的心脏地位，这里曾经是豪宅区，住着米德尔顿市最有钱的人。而现在一眼望去，全是被遗弃的商店和被打破的窗户，这里成了瘾君子和毒贩子们接头的地点。有钱人早就搬离，曾经的豪宅被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公寓，里面住着米德尔敦最穷的人。

从外面看，它们似乎已经废弃了，但是仍然被人占据着——有些窗户没了玻璃，窗框上只有一些玻璃碎片；有些被木板钉上了；还有一些窗户用被单遮挡着光线，用塑料布抵挡着寒风。每扇门前都有一把椅子，旁边是一堆白酒瓶和啤酒瓶。

当地市政府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来阻止市中心的衰落趋势。他们不惜花费巨资在市中心建了一座人工湖，又增加了一些文化娱乐设施，想以此重振市中心。但所有这一切都徒劳无功。正如万斯指出的：“人们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市中心没有时髦的文化便利设施才离开的。市中心的凋敝，是因为米德尔敦没有足够多的消费者来支撑它们。为什么米德尔敦没有足够的薪水优厚的消费者呢？因为没有足够的工作来雇佣这些消费者。”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美国东北部重工业基地的衰落，是从1970年代末开始的。以俄亥俄州的另一座代表性工业重镇——扬斯敦为例。在鼎盛时期，扬斯敦坐拥五家大型钢铁公司，占据美国钢铁产量的20%，与芝加哥、匹兹堡、伯利恒并称为“美国四大钢铁城市”。工人们享有完全的工作保障——如果一名工人在起重机事故中失去了手，他会在高温金属车上得到一份摇铃的工作。扬斯敦甚至还有两个交响乐团，其中一个完全由钢铁工人和家属组成。

当时的工人阶级认为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安全网当中，对未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直到1977年9月，扬斯敦的最大钢铁工厂坎贝尔工厂突然宣布关闭，5000名工人直接下岗。接下来，从1977年到1982年的短短5年间，扬斯敦的五家钢铁厂全部关闭；其他行业的破产率也增加一倍以上；整座城市失去了五万个工作岗位；失业率攀升到20%以上。有钱的白人开始陆续搬离，孩子们发现，每一年的班级合影中都会少一两个白人同学。

留在扬斯敦的人们试图自救——他们想通过公众集资，买下倒闭的钢铁厂，让工厂归社区所有。他们知道，食品券和失业救济金是没法让工人们渡过危机的，如果失去这些工作岗位，社区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但是最终，当地居民只筹集到几百万美元，而据当时估计，想让工厂活下来，至少需要花费五亿美元。

后来哈佛大学跟进研究发现，即使是有十亿美元的补贴也不足以翻新工厂，使其获得竞争力。这些工厂的技术还停留在一战时期的水平，而且自从1921年之后，就没有再建造一座新高炉，它们只是将机器和零件拆分，从一家工厂转移到另一家工厂。

总之，这座城市的核心动力已经彻底崩塌，且无可救药。在随后的20年中，扬斯敦流失了2/3的人口，它的所有支柱——教堂、政府、商业、慈善团体、工会——都如同公寓楼在强风中垮塌，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一位历史学家说，扬斯敦的覆灭，“是我们经历过的最安静的革命之一。如果一场瘟疫在中西部夺走这么多人的生命，那将被视为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可是，正因为它的缘由是蓝领岗位的减少，而不是细菌感染，结果，扬斯敦的覆灭几乎被视为正常。”

扬斯敦的故事不是特例，而是发生在美国“锈带”地区所有重工业城市身上，只是程度稍有不同。万斯所在的米德尔敦市也是一样。当地的钢铁巨头阿姆科陷入经营困境，在1989年被日本川崎钢铁公司并购。这对米德尔敦人来说是第一个巨大的震动。

要知道，米德尔敦这座城市就是阿姆科钢铁公司一手建造起来的，可以说是“先有工厂，才有城市”。城市里学校、公园、基础设施，大多是阿姆科公司出钱修建。城市里的相当一部分人口，是在阿姆科公司就职。而阿姆科被一家日本公司收购，这对很多曾经当过二战老兵的工人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他们在自己的社区里，成为了“故土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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