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后世那么多杰出的人,从徐阶、张居正到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再到曾国藩、孙中山,都是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就是因为心学绝不是一种简单的自我解脱,一种简单的现实逃避,而是一种社会担当,一种博大的胸怀。
心学不是禅悟之学
王阳明龙场悟道,悟出心即理,心外无物,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伟大的阳明心学就此横空出世,照亮了五百年以来的华夏文明史和思想史。
但是,对于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也有人怀疑,甚至质疑。有人就说,王阳明在阳明小洞天这个石洞里的石棺里,在半夜风雨大作之下纵声长啸,这种大彻大悟的情状不过就是佛家的禅悟而已,禅宗讲究顿悟也不外乎如此。也有人说,阳明的龙场悟道不过就是道家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还有人说,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本质,就是儒家孟子思想和陆九渊精神的一种碰撞而已。甚至还有人说王阳明之所以龙场悟道,会从石棺里这样大叫着醒来,是因为他长期失眠、精神极度压抑所导致的一种幻觉。各种质疑,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光怪陆离。
其中,最有影响的说法就是“心学本质上就是佛家的禅悟之学”,而且后来阳明心学盛行之时,也正是明代中后期枯禅思想盛行之际。因为后人每每把心学与禅悟混淆,我们在这里有必要还心学一个本来的面目。
我们说阳明心学完全不同于佛教的禅悟之学,主要有三方面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从既往的表现来看,王阳明虽然是学贯儒、释、道三教,也曾经在佛家、道家中苦苦追寻,但他经历了龙场贬谪的厄运之后,就明显表现出与佛、道两家的分道扬镳。甚至可以说,龙场贬谪之前就可见出端倪。
前文已经说过,王阳明的好朋友湛若水曾评价王阳明开辟心学之前有五溺之说,其中“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就是说他曾经在佛、道两教中追寻良久。但是我们前面也已经说过,他在会稽山学道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略有道教的神通,后来反悟,感慨道教都是“簸弄精神,非道也”,完成了对道教的否定。
至于对佛教的超越,就更明确了。我们前面也提到过一个小故事,特别有说服力。就是他在到杭州去的时候,朋友圈里大家都在传大慈山虎跑寺出了一个神僧。这个神僧已经面壁三年,不言不视,三年从来不说一句话,也不睁眼,从来都闭着眼睛。这是禅定,达到了一种很高深的境界。“三”在佛教里头,也是一个小轮回了。好多人慕名前去瞻仰,但是不论什么人来,这个高僧就是不睁眼、不说话。
王阳明到了虎跑寺,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一语点醒梦中人。这和尚一下子把眼睛睁开了。三年不睁眼,这时候把眼睛睁开了,王阳明这句话直冲他的心灵。第二天,这个虎跑寺的镇寺神僧还俗回家去了。这个故事说明王阳明当时对佛理的精湛远超过那个和尚,不是和尚来点化他,而是他来点化那个和尚。
当年,王阳明主持山东乡试时,所出题目为:“佛、老为天下害,已非一日”。(《山东乡试录》)古代的乡试就相当于现在的高考,王阳明曾经是高考负责人。每年高考之后,大家对高考试题都非常关注,各种评论引发热议。高考题,那是必须锋芒毕露的。现在的高考试题,却往往多数无关痛痒,缺少思想的内涵和价值的深入追求。而主持山东高考的王阳明,所出的作文题却是主旨极为鲜明的。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说到这段历史时更为明确,说王阳明的观点就是“老、佛害道,由于圣学不明”。就是说,佛、老之习已经害了圣学,圣学就是儒学的兴盛。由此可见,王阳明的观点非常鲜明,具有批判的锋芒。
王阳明在龙场悟道之前,不论思想上还是行为上,都表明了他儒家正宗的姿态,表明了与佛学、道教的分道扬镳。唐以来,真正的思想大家在这一点上都是界限分明、立根分明的。比如说唐代韩愈。苏东坡之所以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不仅是说他领导了古文运动,更是因为他坚持儒家正统。韩愈为什么“夕贬潮阳路八千”?为什么“雪拥蓝关马不前”?为什么被贬到潮州去了呢?就是因为写了一篇《谏迎佛骨表》。韩愈的思想和王阳明其实是一样的,就是说佛、老为天下害,导致圣学不明,韩愈是旗帜鲜明地举起了儒家道统大旗。
宋代文坛真正的领袖,像范仲淹、欧阳修,一直到苏东坡,都是坚持儒家正统。苏东坡和王阳明一样,是贯通儒、释、道三教的,尤其是佛教。苏东坡的佛学精湛,加上他和佛印是好朋友,佛理精湛。但是,有一个细节特别有说服力,特别能说明这一类知识分子的人生取舍。
周辉《清波杂志》里记载,苏东坡晚年从海南岛流放回来,住在常州,最后病死在常州。苏东坡的好朋友钱世雄也是一个居士。临终之前,钱世雄和惟琳方丈在他床边为他送终。
惟琳方丈对苏东坡说了一句话,“端明宜勿忘西方”,端明就是指苏轼,苏轼曾任端明殿学士,就是说让他不要忘了去西方极乐世界。回光返照之际,苏东坡微笑着说:“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什么意思?我尊重你们佛教,尊重有西方极乐世界,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是一个儒生,我的人生取舍在这儿。
钱世雄急忙说:“固先生平生履践至此,今此更须著力。”平常您不是喜欢谈佛学吗,跟许多大德高僧不都是好朋友吗,怎么最后不去西方极乐世界?
苏东坡最后提了一口气,说出四个字“著力即差”,然后声绝而逝。
这说明什么?说明了苏东坡作为一个儒生最后的立根选择。只是因为苏东坡朋友特别多,他的朋友圈可以称得上天下最大、最具有包容精神的朋友圈,三教九流都是他的好朋友。苏东坡表面上并不像韩愈那样剑拔弩张,但是他内心始终有坚守,他还是在儒家,在儒家正宗。
王阳明就像韩愈。王阳明与苏东坡一样三教贯通,但是他在龙场悟道之前就明确表明了与佛教分道扬镳的姿态。因此,从龙场悟道之前的既往表现来看,王阳明的大彻大悟也不可能是佛教的禅悟。
拿起而非放下
第二个理由,从龙场悟道之后的表现来看,王阳明的大彻大悟也与禅宗的顿悟大不相同。
为什么呢?佛教讲的是什么?讲的是放下。而阳明心学讲的是什么?阳明心学讲的是拿起来。一个是放下,一个是拿起,这是处事态度的根本区别。佛教最后求的是解脱,心学最后求的是担当。当然佛教又分小乘佛教、大乘佛教,这里的“乘”就是运载的意思,就是载着你去彼岸。小乘佛教的时候纯粹讲个人解脱,大乘佛教则讲慈悲为怀,为天下人。但是落实到最后依然是求解脱,求放下。
唐代《高僧传》里记载,有个人叫齐君房,是一个儒生。这个人命不好,四十多岁之前,虽然也有才,但是命运坎坷,到哪儿都干不成事,经常穷的没饭吃,寄人篱下,流离失所。一次走到一个河边,又饿了好几天了,困顿得要命。
突然之间,河边有一个梵僧见到他突然打了声招呼,说:“法师秀才,你飘零游荡的滋味受够了没有?”齐君房一愣,这个陌生人居然知道我的人生?确实说到自己的痛处。齐君房一声长叹说:“是啊,这么多年飘零游荡的苦滋味真是受够了。不过,你叫我秀才我可以理解,我头戴方巾,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了。你怎么还叫我法师?我又不是和尚?”那和尚一笑,说:“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在同德寺讲法华经的事情?”
齐君房一听就更愣了,说:“不才虽然满腹才学,也读佛经,但我四十五年来,一直困顿于吴楚之地,从来没去过洛阳。同德寺在洛阳,我什么时候在同德寺讲过法华经?”和尚一笑:“你呀,大概是饿糊涂了。”和尚就掏出一个大枣来,这个枣子有巴掌大。
枣子,在中国文化里是很神奇的,先秦时诸侯国之间送礼物,很多时候不是送金银珠宝,而是一个精美的盒子里放一颗枣子。因为民间饥荒的时候主要靠枣子来救命。齐君房就把这个枣子吃了。一吃之后,浑身通泰舒适,也不觉得饿,困意就上来了。齐君房趴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就睡了一觉。一觉醒来,突然热泪盈眶,大彻大悟。这就是禅宗的顿悟,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吃下大枣也可以立地成佛。顿悟就是给你一个契机,突然这个契机点破了,就会大彻大悟。表面上看,这与王阳明睡在石棺里面突然电闪雷鸣,大彻大悟似乎很像,但是这个齐君房大彻大悟后削发为僧,把自己人生的困顿、屈辱、悲哀,全都放下。齐君房当年才学很大,做了一代高僧之后,学问也不得了。但是一般他不肯说话,放下了就是把以前都放下,只是临终之际揭示了几句禅机很深的话,预见到后来的武宗灭佛。
从齐君房的故事可以看到,佛家讲的是真正大彻大悟之后的放下。你不要说这真和尚了,《红楼梦》里贾宝玉最后什么结局?高鹗的一百二十回本里,他最后是出家了。虽然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说贾宝玉的结局主要有三种,还有什么沦为乞丐。但学术界公认,宝玉最后出家应该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的。你看最后宝玉出家,对着贾政拜了几拜,贾政追出来的时候,只见一僧一道,夹着宝玉已经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听到三个人里头,不知谁在唱。唱什么?唱“谁与我逝兮,吾与谁归。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这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哪儿来归哪儿去。然后就把世间的一切怎么样?全都放下了。
这是佛教的大彻大悟。
王阳明的大彻大悟是什么?王阳明在龙场考虑生死问题,考虑人生的终极问题,考虑一直困顿着他、迷惑着他的问题。圣人处于此种境地,该当如何?会怎么办?如果他真是佛教的禅悟的话,一放下就云游四海去了,连龙场驿丞也不用当了。如果这个时候,能够真的放下,他当年在武夷山中也就放下了,而不会去回南京找父亲王华,也就不会来到龙场了。
据《阳明先生年谱》和各种史料记载,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的第一个表现,就是写了本书,叫《五经臆说》。贵州龙场万山丛棘、蛇虺魍魉之地,王阳明手边一来没有书,二来也没资料,却写了本著作。因为要拿起,而非放下,所以才会去诠释五经,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本《五经臆说》的原因。所谓“臆说”,就是想当然地说一说。
第二个表现就更有意思了。王阳明悟道之后,立刻从那个穴居的石洞里出来,不住那儿了。
不住那里住哪里呢?王阳明原先有几间破茅草屋。茅草屋不是不能避风雨吗?怎么办?重建。
这一次王阳明动真格的了,他不是把这个破茅草屋修修补补,而是真正地建屋子。他不止建一个小茅草屋,而是请当地的苗民、彝民帮着他建了一堆房子。当然,他那个主室还是叫“何陋轩”,取孔子“君子居此,何陋之有”之意。建屋子就算了,还建了亭子,又建了宾阳堂。这些群落的房子全建起来后,它有了一个总体的名字。它叫什么呢?它叫“龙冈书院”。
这个了不得啊!王阳明干了一件大事,对明代贵州文化史来说,是可以浓墨重彩书一笔的大贡献。为什么呢?因为“黔中之有书院,自龙冈始;龙冈之有书院,自阳明先生始”(《贵阳阳明祠阳明洞碑刻拓片集》)。贵州有书院的历史,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当时这个地方属荒蛮之地,此前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学校,尤其没有能代表儒家精神的书院。第一个建起来的就是王阳明的龙冈书院。据明代的《贵州通志》记载以及学者考证,整个明代贵州后来又建起了三十七座书院,主要就建于嘉靖和万历年间,多是王阳明的弟子、再传弟子继承了龙冈书院的遗志所造就。后来,王阳明还主持了贵阳书院。王阳明在贵州建书院、讲心学,以传播思想为己任,贵州当地的教育文化逐渐兴盛起来。
龙冈书院一建起来,大家还很奇怪,说这么偏僻的地方连人都没有,谁会来听课啊?王阳明却自管自地招生,因为建了学校就要招生。王阳明主动邀请当地的苗族、彝族,甚至还有仡佬族这些少数民族去他的书院听课。
相处几年下来,当地的少数民族都知道王阳明是好人,现在他突然搞了一个书院,大家都搞不清楚书院是什么,上课又是怎么回事。大家就在一起开部落会议,商量去还是不去?有的人说,王阳明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平常还跟我们对山歌,人也非常和气,教我们这个,教我们那个。有的人说,王阳明有时候神神叨叨的,看他坐在树林子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说他还天天躺在石洞的石棺里头。不过,当地的少数民族兄弟最终还是去了书院,带着一颗亲近的心去了。
王阳明的弟子曾经考证,当时不仅有来自中原的汉人,还有很多少数民族,像苗族、彝族、仡佬族,都来了书院。这一下,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好多人都来听他上课。据《贵州通志》记载,龙冈书院一时间名声大噪。火到什么地步?“士类感慕者云集听讲,居民欢聚而观如堵焉”,成为当地一景。
犀利而非圆融
第三个理由,我们说王阳明悟道之后建立的阳明心学绝对不是佛家的产物,还在于他大彻大悟之后,那股气势,那种气场,可谓无往而不胜。心学一建立,他人生的运势也就都变了,当然这和心学的精神有关。王阳明自创立心学之后,便立刻建了书院。
这就是拿起,这就是担当。
佛家讲圆融,而儒家要讲担当的,讲达则兼济天下,碰到事情不是回避而是要解决问题的。王阳明一旦彻悟之后,整个处事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他不再困惑,行动风格变得犀利而非圆融。标准的兼济天下的风格,犀利的风格,而且这种犀利里头具有大智慧。
王阳明勇往直前,不再回头。王阳明建了龙冈书院之后,影响特别大,好多人都来听他的课,结果树大招风,惹恼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呢?当地的行政长官,思州知州。此人在官场上是个马屁精,本来刘瑾把王阳明扔到这儿,想让他自生自灭,估计在这个地方他也活不了多久。刚开始,这个人原本也不把王阳明放在眼里头,结果倒好,听说王阳明不仅活得挺滋润,还搞了个学校,搞了个书院,风头一时无两。搞个书院,一些汉人去听他讲讲就罢了,现在连各部落、各酋长也都送孩子到他的书院去听课。更关键的是,王阳明来了之后从来没去拜见过他,显见得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个思州知州完全就是一副小人嘴脸,便意图在暗中使坏。他找了一帮手下,打扮成地痞流氓,派他们去听听王阳明在龙场那儿搞什么东西。说白了,就是派了一帮人去砸场子的。
这里必须要说一下,我们现在说王阳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尤其是平南赣匪乱、平宁王之乱、平广西匪患,功业上不得了。但王阳明其实是不喜欢打仗的,他自己反复说过,他人生最喜欢的事就是上课,是教学。王阳明喜欢上课到什么地步?他是唯一一个把课堂带到战场的老师。后来他因为经常到各地打仗,就把好多弟子带在身边。到各地打仗都带着学生,只要有空档就给学生上一课。
上课才是王阳明最大的爱好,他讲课也讲得特别好。野史记载说,有一次晚上他们家进来一个小偷,结果被王阳明发现了。王阳明的功夫很好,年轻的时候射箭、骑马,样样精通。小偷就被他逮住了,吓得要命,哀求他饶了自己。按照一般人的做法,直接扭送官府,是不是?而王阳明却点起灯来,给小偷上课,讲了一夜,讲得小偷洗心革面。
因此,在王阳明的人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便是讲课,他的理想其实要当一个孔子那样的好老师,而不是要去打仗,不是要建功业。他要做圣人的,圣人就是要风行草偃,要改变人心、感化人心的。
这一天,王阳明正在书院里讲课,师生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王阳明课讲得特别好,特别生动,连还听不懂汉话的少数民族都能被他感动,都能听得津津有味。结果正讲一半,一帮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冲了进来,说哪个是王守仁啊?直接叫他本名。王阳明一看,来者不善啊!王阳明坐在杏坛之上,问有什么事?小混混说,你个小小的龙场驿丞不得了了?到了龙场这么长时间,到长官那儿报道了吗?居然在这儿搞一个书院。弄这么多人干什么呢?非法聚众啊。这些人就是飞扬跋扈。
结果说着说着,小混混突然发现情势不对。为什么呢?那些苗民、彝民孔武有力,看到一帮流氓来书院砸场子,根本不用吩咐,上来一顿乱拳就把小混混们打得哭爹喊娘,狼狈逃窜,跑回去了。
思州知州气坏了,就告了王阳明一状。到哪儿去告状?告到了贵州的按察司。
思州知州虽然是行政长官,但驿丞并不属他管。我们经常把驿站当成招待所之类,归县政府管,其实明代不是这样。明代的驿站属于按察司管,按察司在明代相当于地方纪检系统,包括检察院、法院,纪检部门都归于按察司。思州知州就将王阳明告到了贵宁道按察司,告到了按察副使毛应奎这儿。
按察副使相当于贵州省的副检察长,权势很大。毛应奎这个人工作十分踏实,听说龙场有个驿丞叫王阳明,居然把上级官员派去视察的手下给痛打一顿,这还得了?但是他也不贸然做决定,而是亲自跑到龙场驿去调查,去见了王阳明。
思州知州告了黑状,王阳明也不辩解。毛应奎来了,王阳明落落大方地跟他聊了聊。毛应奎觉得王阳明学问不得了,见识不得了,还搞了一个龙冈书院,很是感慨。但是,他毕竟是来解决问题的,就跟王阳明讲,大明官场等级森严,你只是一个驿丞,人家可是思州知州。虽然那个边远地区的知州也就跟知县差不多,但是明代地方府、州、县三级,毕竟是地方长官。打了人家的人,就等于打了人家的脸。思州知州说了,你不去他衙门给他磕头道歉,他这事没完。现在呢,我看你这人也不错,未必磕头道歉,写封信给人家好好解释解释吧。说完,毛应奎就回去了。
回到贵阳之后,过了两天就接到王阳明的信。毛应奎以为是王阳明的道歉信来了。结果打开一看,根本不是写给思州知州的,而是写给自己的。
这封信写得文采斐然,就着毛应奎的话,王阳明说:
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
在这封《答毛宪副书》中,王阳明话讲得不卑不亢,全都点在关键上。意思就是说,按照官级我是应该给知州磕头,不要说谢罪了。按照明代官场的规矩,低级官员见高级官员是要行磕头礼的,包括同级的武官见到同级的文官都要行磕头礼。王阳明讲,这不算为辱,这是当下的常情。但是也不应该无故做这样的事情。这件事怪我吗?他派了一批流氓喽啰来砸场子,我根本没有唆使什么,是当地的苗民看不下去,把他们痛揍了一顿。我们碰到什么事,关键不是看里面的情绪谁对谁错,而是看道理谁对谁错。
讲到最后,王阳明说了一句狠话,我连刘瑾都没跪过,是不是?我被刘瑾廷杖四十,关进诏狱,又派锦衣卫追杀,然后千里流放我到龙场驿这个地方,我不仅在这儿挺直了脊梁、挺直了腰板,还悟出了我的阳明心学。我连权势熏天的刘瑾都没跪过,一个小小的知州仗势欺人,我怕他什么?连死我都不怕,我还怕谁?王阳明就这么大气势。毛应奎为之深深折服。
我估计,后来应该是毛应奎居间调停了这件事。这封信虽然是写给毛应奎的,肯定思州知州也看了。看来王阳明是个惹不起的,自己好歹一知州,他一驿丞,到最后两个人搅上朝廷去,算什么?万一还给人留下话柄,没事惹一身膻。
这个知州其实最后就怕了,说明王阳明已经把思州知州这种小人的心理揣摩得很清楚。因此一封信,就解决了问题。对付这种小人,你义正词严,不留余地,他反而立刻就变成缩头乌龟缩回去了。从王阳明的这一行动风格来看,他已是日趋犀利。另外还有两封信,也能见出他这种犀利的行动风格。
这一次,思州知州吃了个哑巴亏,王阳明和龙冈书院在贵州当地更是名声大振。
这时,当地还有一个非常有头脸的人物听说王阳明才学很大,名气很大,连思州知州都栽在他手里,真是个人物,便想结交一下。这个人就是水西宣慰使安贵荣,当地的土司,军政大权都在他手里头。安贵荣派人带了金银珠宝、米粮酒肉,送到龙场驿来。王阳明一看,淡然一笑,告诉来人说,龙场这个地方穷乡僻壤,金银珠宝无用武之地,这米粮酒肉我留下,金银珠宝请拿回去。安贵荣一看,王阳明收了米粮、收了酒肉,说明这位王先生愿意交我这号朋友啊。
过了两天,安贵荣就写了封信给王阳明,说咱们算是朋友了,我有个事想请教一下,是该做还是不该做?贵州地方共有九个驿站,好多都荒着,像你龙场驿以前就彻底荒着。荒着等于都没有,还不如把他撤了,把这驿站撤了。我们到时候把它改造一下。总之就是,我想向朝廷申请一下,看看能不能把龙场驿给撤了?
王阳明当时就回了一封信,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一个小小的水西宣慰使就想撤朝廷的驿站,你不过就是觉得翅膀硬了,想试探一下朝廷嘛。但是,你知道驿站对于国家来说,有多大的作用吗?它几乎就是国家四通八达的网络啊,封建集权的时代,中央靠什么控制地方,就靠它的郡县制度。从公路网的设计上,主要就是靠驿站。你动驿站,你想裁撤驿站,那不就是试探中央吗?一旦这份奏折送到朝廷,皇帝雷霆之怒,你受得了吗?果然,安贵荣一下子吓坏了。他平日里山高皇帝远,做土皇帝做久了,野心有点膨胀,老想搞点事出来,试探一下朝廷。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这事简直不靠谱。但是,在那个穷乡僻壤,他的野心膨胀,旁边也没人敢说他什么。结果王阳明上来二话不说,就把他的野心点破了。
梁启超在写《中国历史研究法》里,曾经有一句评判很有意思,就跟驿站有关。他说,“明亡于御史毛羽健”。
为什么说明亡于毛羽健呢?为什么和驿站有关呢?当时有个御史叫毛羽健在京城当官,湖北人,家眷都在湖北老家。他后来在北京悄悄娶了一房小妾。毛羽健的老婆很厉害,有一次他正跟小妾私混,老婆突然冲进来把毛羽健痛打一顿。毛羽健痛定思痛,反思自己老婆在湖北老家,怎么突然就跑到北京来了?想来想去,就是因为有这个驿站。官员家属嘛,通过驿站很快就来了。现在把她送回老家去,哪天她又通过驿站跑来了,那可怎么办呢?反思之后,毛羽健居然向朝廷建议裁撤驿站。
崇祯皇帝开始觉得这小子犯病了,驿站多重要,岂能裁撤?没搭理他,也没想清楚这事。毛羽健又去刑部找自己的好友,影响力更大的刘懋。两个人联名上疏,对崇祯说裁撤驿站可以省下很多费用,省了费用可以补充军费。崇祯正在着急没钱,一听有道理就下令天下裁撤驿站。驿站被裁,驿站的工作人员就失业了。裁撤驿站到了陕西这个地方,陕西驿站里有个驿卒姓李,名自成,就因此丢了饭碗。
梁启超说,正是裁撤驿站导致李自成起义,导致明亡。如果当时不裁撤驿站,明代的历史还不一定这样写。可见明朝灭亡的始作俑者便是毛羽健。当然,更始作俑者是他那个悍妻,那个厉害的老婆。这叫什么?这就叫蝴蝶效应。崇祯的决定当然跟王阳明无关,但是王阳明建议安贵荣不要轻易裁撤驿站的眼光,真是非常深远。
安贵荣看王阳明如此厉害,骂得自己狗血喷头;同时他也很佩服王阳明,平常便不敢去招惹他。结果他不招惹王阳明,王阳明主动来招惹他。
一天,王阳明突然给他写了封信,信里又把他骂得个狗血喷头。安贵荣治下一个部落有两个家伙突然反叛,动静闹得很大。当地的酋长压不住,就向安贵荣求援。安贵荣是水西宣慰使,手上有兵啊。但他按兵不动,一旁旁观。什么意思呢?他想看看朝廷对这件事什么反应。安贵荣这小子就是不安分,他在那个地方待久了,自己觉得膀子很粗,总想弄点事出来。正好底下有人叛乱,他就看着不动。
这件事越闹越大,本来并不关王阳明的事情,但此时的王阳明的行动风格那么犀利,更没有佛家的圆融,立刻写封信给安贵荣。劈头就说,安大人,你昏头了吗?在你的治下,有人叛乱,你居然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叛乱是小事,你居心何在?朝廷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你?况且,如果朝廷调动其他地方的兵来扑灭叛乱的话,那要你何用?你不是明显在告诉朝廷,你安贵荣有二心吗?你的这个水西宣慰使还要不要当了?
安贵荣一看这信,冷汗直冒,连声称自己错了,立刻派兵。《阳明先生年谱》里说,“安悚然,率所部平其难,民赖以宁”。王阳明真正救的不是安贵荣,是当地百姓。他当头棒喝,点中安贵荣的痛处,让他出兵,平掉叛乱,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这就是王阳明龙场悟道、创立阳明心学以后的行动风格。
王阳明悟道之前,已经表现出与佛、老的分道扬镳;而他大彻大悟,创立心学之后的处事姿态更是拿起而非放下,是求担当而非寻求个人的解脱。他的行动风格是什么?是犀利、智慧,而非圆融、打太极。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阳明心学的本质与佛教的禅悟根本不一样。
心学是什么?
心学是满满的正能量,是满满的价值担当。
大彻大悟之后,不是什么都不作为。逃避,根本不是真正的悟道。阳明心学的真正悟道,是树立正确的价值取向,然后勇于担当,勇于负责。这个担当、这个负责还是充满了智慧的,能让问题迎刃而解,而且能够起到风向标的作用。就像龙冈书院一建起来,贵州立刻雨后春笋般地建立了三十七所书院。在阳明龙冈书院的影响下,“士类感慕者云集,居民欢聚而观者如堵”。这是什么?这就是满满的正能量!
为什么后世那么多杰出的人,从徐阶、张居正到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再到曾国藩、孙中山,都是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就是因为心学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自我解脱,简单的现实逃避,而是一种社会担当,一种巨大的胸怀。这种胸怀本质上是儒家的胸怀,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张载所说的“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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