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上帝死了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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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讲，我讲了尼采的审美人生哲学，这一讲我给你讲他对时代的批判。尼采认为，他的时代生病了，病得很严重，这个病叫做虚无主义。尼采后期哲学的主题就是虚无主义问题，致力于探究虚无主义形成的根源，并试图寻找解决的途径。

一、虚无主义的到来

在尼采后期遗稿中，虚无主义是出现频率极高的一个词。他用先知的口吻宣告：“我讲的是最近二百年的历史。我描述那正在来临且已不可避免的事情：虚无主义的到来。”“虚无主义站在门前，我们的一切客人中这个最不祥的客人来自何方？”这就是说，欧洲正在迎来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可以命名为虚无主义，它将延续二百年之久。他说这个话，是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要到二十一世纪八十年代才满二百年，所以我们今天还处在他预言的时段之内。

他给虚无主义下的定义是：“什么是虚无主义？——就是最高价值丧失价值。缺乏目标；缺乏对‘为何’的答案。”所谓最高价值，是指一向被信奉为最神圣、最重要、最不可怀疑的东西，亦即历来形而上学所设置的赋予生存以终极的根据、目的、意义的世界本体，从柏拉图的理念到基督教的上帝均属此列。它们之丧失价值，使得生存失去了根据、目的、意义。随着最高价值丧失价值，附着于其上的一切也丧失了价值。这实际上就是信仰危机。

二、上帝死了

最高价值之丧失价值，集中体现在基督教信仰的解体。长期以来，上帝观念始终是西方人的精神支柱，它凝聚了一切最高价值，向人许诺不朽、至善和宇宙秩序。有了上帝，终有一死的个体生命从灵魂不死中找到了安慰，动物性的人从上帝的神性中发现了自己的道德支撑。近代以降，一方面是哲学家们对神学的批判，另一方面是自然科学对上帝创世说的否定，使得基督教信仰处于解体之中。尼采敏锐地看出，人们往往只是维持着信仰的外表，内心未必真的相信上帝了，于是喊出了那句耸人听闻的话：“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导致了两个方面的严重后果。一方面，生命失去了永恒性，灵魂不死的希望落了空，死成了无可挽救的死。尼采说：“我们因此以一种可怕的方式面临了叔本华的问题：生存究竟有一种意义吗？”另一方面，生命也失去了神圣性，道德因之失去了基础。欧洲人的道德是建立在信仰上帝的基础上的，从积极的方面说，是生命具有神圣性的尊严感激励着道德，从消极的方面说，是死后灵魂受审判的前景支撑着道德，而上帝之死使两者都没有了依据。

总之，对欧洲人来说，“上帝死了”是一个最严重的事件，剥夺了生命的永恒性和神圣性，使得人的肉体和灵魂似乎都丧失了根本价值。尼采形容说，这就好像地球脱离了行星轨道，不再有一个可以围绕着旋转的太阳，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三、虚无主义的征兆

按照尼采的说法，在他的时代，虚无主义还只是正在到来，或者说，还只是站在门前，但是，他说，这个前景已经在用成百种征兆说话。时代的机体已经种下了虚无主义的病灶，发作还有一个过程，但种种症状说明这个病已经存在。根据尼采在不同著作中的描述，这样的征兆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第一是信仰上的无所谓态度。尼采讽刺说：“在我看来，今天没有什么比真正的虚伪更为罕见了。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人们甚至在被迫接受另一种信仰时，也不放弃从前的信仰。今天人们轻松地放弃它；或者更常见的是，再添上第二种信仰，而在每个场合他们都依然是诚实的。”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如果权力机构强迫他接受占统治地位的信仰，他可能表面上会接受，但内心仍坚持自己的信仰。尼采把这种做法称作“真正的虚伪”，就是口和心不一致，口头上顺从，内心中坚持。现代人却是轻松地接受和放弃，因为心中没有任何真正的信仰，信什么就无所谓了，而且口和心是一致的，不会有任何良心不安。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尤其证明了现代人没有信仰。所以，尼采又说：“左右逢源而毫无罪恶感，撒谎而心安理得，是典型的现代特征。”

第二是生活方式上的匆忙。正因为没有信仰，现代人就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外部世界，陷入一种没头脑的匆忙。尼采对现代人的匆忙深恶痛疾，他说：“那种匆忙，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分秒必争，那种不等成熟就想采摘一切果实的急躁，那种你追我赶的竞争，它在人们脸上刻下了深沟。”现代人就像脸上烙着三个M字母印记的奴隶，这三个M，是三个德语单词的第一个字母。第一个单词是Moment，意思是当下；第二个单词是Meinung，意思是舆论，第三个单词是Moden，意思是时尚。现代人是当下、舆论、时尚这三样东西的奴隶。尼采还说：现代生活就像一道急流，人们拿着表思考，吃饭时看着报纸，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人们不再沉思，也害怕沉思，羞于宁静，一旦静下来几乎要起良心的责备，觉得这样不对头。在这个时代，勤劳，也就是拼命地挣钱和花钱，成了唯一的美德。正是这种愚蠢地自鸣得意的勤劳，又比任何别的东西更加使人变得没有信仰。

第三是文化上的平庸。我用今天的语言概括为三个特征。

第一个特征，包装文化。尼采说，现代人内在贫乏，彼此厌倦得要命，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弄得有趣一些，于是浑身上下撒满了文化的作料，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当作诱人的美食端上餐桌了。匆忙使现代人斯文扫地，所以需要用一种骗人的优雅来掩盖自己，于是穿上礼服，假模假式地开派对，所谓教养只是意味着让自己和互相之间对日常的贪婪、自私和卑劣都视而不见。现代人缺乏创造力，所以需要搜集从前文化的许多碎片来装饰自己，整个现代文化就像是“一件披在冻馁裸体上的褴褛彩衣”。

第二个特征，快餐文化。尼采当然没有用这个词，他用了一个词叫新闻主义，指全部文化都向传媒看齐，都成了新闻传播。新闻业有两大特点。第一是当下性，着眼于信息的快和新，因此尼采把记者称作“为当下服务的仆役”。第二是业余性，话题无所不包，但都浅尝辄止，因此尼采把新闻界称作一个寄居在各学科之间的“起黏合作用的中介阶层”。在新闻业的影响下，文化也变得越来越追求当下性和通俗性。尼采说，报刊支配社会，记者取代天才，成了时代的导师。其实，在尼采的时代，传媒不过是数量有限的报刊而已，哪里能和今天这个互联网时代比。你不能不承认，尼采的认识是无比超前的。

第三个特征，娱乐文化。尼采说，现代人由于匆忙的劳作，导致神经疲惫，精神空虚，需要到艺术中去寻求刺激和麻醉。为现代人提供官能上精神上的刺激剂和麻醉剂，就成了现代艺术的主要使命。他讨厌浪漫主义，认为浪漫主义艺术家喜欢制造激情，便是迎合了现代人的这种需要。他还讨厌剧场，认为剧场是为大众准备的，在剧场里，人不再是个人，而成了大众和畜群，“剧场迷信”表明了人们的精神空虚和无个性，他甚至恶毒地称剧场是“趣味上的公共厕所”。

我们可以看到，尼采当年所诊断的时代疾病，今天仍然存在，而且有所加重，表现得更加明显。所以，我们的确仍然处在他所预言的以虚无主义为特征的时代。

四、彻底的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正在到来，旧的信仰已经破灭，新的信仰还无法建立，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尼采认为，在信仰问题上，我们首先必须真诚，第一要认真，不马虎，不是抱一种不在乎的态度，第二要诚实，不造作，没有信仰不冒充有信仰，也不急于人为地制造一种虚假的信仰。从这种真诚的态度出发，他主张一种彻底的虚无主义。

所谓彻底的虚无主义，就是把虚无主义推至极端，这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战略。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丧失价值，没有了信仰，彻底的虚无主义就是确认不存在最高价值，所谓最高价值本来就是人为设置的，任何信仰都是没有终极根据的，都无权充当信仰。用一个简短的公式来表达，就是：“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前一句话是说，既有的信仰不足为信，后一句话是说，人因此在信仰问题上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什么也不信，也可以自己来建立一种信仰。

那么，在旧的信仰已经失去，新的信仰尚未建立之时，你就要敢于正视这个事实，承担起无信仰的后果。你要做一个真诚的人，不靠任何宗教的或形而上学的安慰生活。“真诚的人——我如此称呼在无神的沙漠上跋涉和虔敬之心破碎的人。”尼采自己就持这样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他称自己是“欧洲第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一个对人生意义极为认真的人，在苦苦求索之后，发现人生并无意义，于是勇敢地承担起这个无意义，这正证明了人的伟大。

但是，彻底的虚无主义只是一个过渡，尼采并不认为可以停留于此，他的目标是战胜虚无主义。为了克服时代所患的虚无主义疾病，他努力探究病因和治疗的途径。他的看法包括三个要点：一、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是从柏拉图开始的形而上学；二、形而上学只是从一定的价值立场出发对世界的解释，错误发生在这个价值立场上；三、所以，必须转换立场，立足于生命重估一切价值，建立起对世界的新的解释，这是克服虚无主义的必由之路。具体我就不展开了。

尼采的哲学思想，我就讲这么多。我的西方哲学史五十讲课程到此结束了，谢谢你一直以来耐心听我讲。你有什么想法和问题，可以给我留言，我会继续关注，在适当的时候和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