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生命的梦和醉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全文逐字稿

上一讲我讲了叔本华的人生论，这两讲我给你讲尼采的哲学思想。

在西方哲学家中，我对尼采下的工夫是最多的，翻译了他的十来本著作，出版过两本研究专著，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在我的这个课程中，我只能用两讲的篇幅讲他，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读我的译著和专著。尼采在认识论上和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上都有重大贡献，但他的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是人生论，试图为人生寻找一种意义。我就讲他的人生论，这一讲讲他早期的审美人生哲学，下一讲讲他后期对时代的批判。

我先介绍一下尼采的生平。尼采（1844-1900）出生在德国东部一个叫勒肯的小村庄。他的一生可以分为四段。第一段，24岁前，童年和上学，大学先后上的是波恩大学和莱比锡大学，专业是古典语文学。第二段，24到34岁，在瑞士巴塞尔大学当古典语文学教授。第三段，34到44岁，在欧洲各地过漂泊的生活，这是他写作的高峰期。第四段，44岁时疯了，活到56岁，在魏玛去世。

尼采是很孤独的，尤其是十年漂泊时期，由于体弱多病，既怕热又怕冷，所以，冬天他是个南漂，去意大利、法国和德国南方一带，夏天是个北漂，去瑞士和德国北方一带。他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每到一个地方，只能租一间简陋的农屋，在酒精灯上煮一点简单的食物充饥，没有家室，没有友伴，一连几个月见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熟人。

尼采终身未婚，其实他是渴望爱情的。38岁的时候，他狂热地爱上了一个女子，名叫莎乐美，是俄罗斯人，比尼采小十七岁，当时芳龄二十一。莎乐美可了不得，漂亮，有灵性，不过也挺能折腾，一生中至少迷倒了三个天才。少女时代，她是尼采的梦中情人。年届中年，她做了比她小十五岁的大诗人里尔克的情妇和老师。知天命之年，她成为比她年长六岁的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的得意门生。当时她是尼采的铁粉，两人一起在罗马相处了五个月，但终于分手，这是尼采一辈子的伤心事。

一、关于《悲剧的诞生》

现在我开始讲尼采的酒神哲学，主要根据他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这本书出版时，他当上巴塞尔大学教授不久，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可是这本书一下子毁了他的学术前途。学术界一致认为，这本书完全不符合学术规范，他搞的不是学术，是歪门邪道。一个直接的结果是，学生都不选他的课了，他实际上成了一个闲人，加上身体很差，后来就提出了辞职，告别学院生涯，开始在欧洲各地漂泊。

为了知道《悲剧的诞生》这本书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我们需要了解尼采和叔本华的关系。尼采从小敏感而悲观，上大学时读到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更加重了他的悲观。我给你讲过，叔本华是一个旗帜鲜明的悲观主义者，公开主张人生毫无意义。面对叔本华描绘的惨淡人生图画，尼采的心灵受到巨大的震撼。他说叔本华的伟大之处是站在整幅生命之画面前，向人们解释它的意义，他决心也这样做。但是，和叔本华不同的是，他热爱生命，不甘心悲观，要对抗悲观。请你记住这一点：尼采悲观而又不甘心悲观，他在哲学上的努力，就是要寻找一种对抗悲观的路径，为本无意义的人生创造一种意义。

《悲剧的诞生》是他做出的第一个努力。这本书的内容有两个层面。它的表层，是关于希腊艺术的美学讨论，要解决一个美学难题：希腊悲剧艺术的起源和本质是什么？它的深层，是关于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要解决一个人生难题：人生本质上是悲剧，那么，应该怎样来肯定这个悲剧性的人生，赋予它以积极的意义呢？这后一个层面，构成了前一个层面的动机和谜底。所以，在这本书里，尼采是在借艺术谈人生，借希腊悲剧艺术谈人生悲剧，它表面上是一本美学著作，实质上是一本哲学著作，倡导了一种审美人生哲学。我着重讲后一个层面。

二、二元艺术冲动：日神和酒神

在《悲剧的诞生》中，日神和酒神是一对核心概念，尼采把它们当作两种不同艺术冲动的象征，用来解释艺术，也解释人生。

先讲日神。在希腊神话中，日神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在太阳普照下，万物显得美丽。尼采就用日神来象征美，用他的话说，是象征“美的外观的幻觉”。这里要注意，对于美，尼采用了两个词，一个是外观，一个是幻觉。首先，美是外观，外观就是看上去的样子，不是本来的面目。一个美女，你觉得她美，可是深入进去看，看她的五脏六腑，她就不美了。一切事物都是这样，美只是外观，事物本身无所谓美不美。人生也是这样，你停留在人生的表面，才会觉得人生很美好，深入去看，人生是很可怕的。其次，美不但是外观，而且是幻觉，你觉得一个美女看上去很美，这只是你的幻觉，是你的力比多在起作用。所以，准确地说，日神象征的是一种美化事物和人生的冲动，一种停留在现象、不去看本质，停留在人生表面、不去看真相的冲动。

接着讲酒神。在希腊神话里，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一个草根神，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尼采用酒神象征另一种艺术冲动，根据的是民间关于酒神节的传说。在古代社会，普遍存在一种类似于狂欢节的民间节日，在这个日子，人们拥上田野和街头，狂饮烂醉，放纵性欲，打破一切日常的规矩，获得一种解放的快感。按照传说，酒神节就是这样的节日。尼采很重视酒神节的传说，他从中发现了希腊人的另一面，在他看来是更重要的一面。他认为，酒神现象说明，希腊人不只是一个迷恋于美的外观的日神民族，他们天性中还隐藏着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就是要打破外观的幻觉，破除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摆脱小我的束缚，回归众生一体的原始状态，回归自然之母的怀抱。他用酒神来象征这种情绪放纵的冲动，在酒神状态中，人的小我好像解体了，和宇宙的大我合为一体了，这是一种否定现象回归宇宙本体的冲动。

日神和酒神是两种基本的艺术冲动，表现在不同的层次上，尼采从三个层次进行分析。

三、世界层次上的二元冲动

首先，在世界的层次上，酒神与世界的本质相关，日神与现象相关。事实上，在尼采的二元冲动说背后，是有现象和本质的世界二分模式作为框架的，而他的这个框架直接来自叔本华。我给你讲过，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那是一种盲目的生命冲动，而宇宙间的生命形态包括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意志的现象，我们应该认清意志的盲目性和生命的无意义，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尼采沿用了叔本华的世界二分模式，用酒神代表世界意志本身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摆脱小我回归世界意志的冲动，用日神代表世界意志显现为现象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小我执著于现象包括一己生命的冲动。但是，他做了一个根本性的改造。他和叔本华的最大区别在于，叔本华虽然认为意志是世界的本质，但对之持完全否定的立场，尼采却把立场转到肯定世界意志上来了。因此，在两人之间，同一个世界解释模式却包含着相反的世界评价。在叔本华，是从古印度悲观主义哲学出发，意志和现象都是要被否定的。在尼采，则是从神化生命的希腊精神出发，既用日神肯定了现象，又用酒神肯定了意志。

既然世界本身就具有二元冲动，那么，二元冲动就是人的本性中的东西，是大自然放在人性里的。大自然要产生个体生命，要你活，所以必须有日神冲动，让你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停留在美好人生的表面。大自然要毁灭个体生命，要你死，所以必须有酒神冲动，让你借情绪的放纵否定小我，获得回归世界本体的体验。

四、日常生活层次上的二元冲动：梦和醉

其次，在日常生活的层次上，梦是日神状态，醉是酒神状态，梦和醉证明了人人都有二元冲动。

梦，是日常生活中的日神现象。人人都做梦，做梦的时候，人人都是艺术家，会有奇妙的幻觉，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人为什么做梦？因为人生有太多的忧愁，做梦可以让你忘记忧愁，美化人生。而且，说到底，人本身也只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一个梦，飘忽而来，飘忽而去，没有什么实质的。所以，你要肯定人生，就必须沉浸在人生这个大梦中，享受它的美好和快乐。

醉，是日常生活中的酒神现象。醉有种种形式，最常见的，一是醉酒，二是做爱。喝醉酒的时候，你会成为一个悲剧艺术家，看破人生，说出平时说不出来的深刻的话。性癫狂更是典型的醉的状态，所谓欲仙欲死，就是让小我解体的欲望，不但男女合为一体，而且好像和大自然也合为一体，回到了某种原始的状态。人都很看重自己的小我，如果把小我否定掉，会是最大的痛苦。但是，小我又是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因为是小我，才会经历生老病死之苦，才会计较人世间的利害得失。所以，尼采说，小我的解体，实际上是解除了痛苦的最大根源，你因此又会感到一种极乐。在酒神状态中，人体验到的就是痛苦和极乐交织的感觉。

总之，人活在世界上，不能没有梦和醉，梦使人迷恋生，醉使人不在乎死。

五、艺术创作层次上的二元冲动

最后，在艺术创作的层次上，造型艺术和史诗是日神艺术，表现美的外观，音乐是酒神艺术，抒发情绪，悲剧和抒情诗求诸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通过形象或语言抒发情绪。

在所有艺术中，尼采最重视悲剧，他是通过分析悲剧得出他的酒神哲学的。我在这里不能展开讲，只能简单提示一下。悲剧表演主人公的不幸和毁灭，为何能使我们产生审美的快感？尼采的解释是，这个快感来自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悲剧把个体的毁灭表演给我们看，引导我们离开现象回归世界意志，获得一种与宇宙永恒生命合为一体的神秘陶醉，感受到宇宙生命生生不息的力量。因此，悲剧快感实质上是酒神冲动的满足。通过这个解释，尼采提出他的酒神哲学，基本内涵是：在世界意志的永恒创造过程中，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是必有的部分，因此，为了肯定人生，我们必须肯定人生必定包含着的痛苦和死亡。

六、艺术拯救人生

根据以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日神和酒神是作为人生的两位救主登上尼采的美学舞台的。日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一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酒神精神的潜台词是；就算人生是一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二者综合起来，便是尼采所倡导的审美人生哲学。

后来尼采写过一段话：“对生命的信任已经丧失，生命本身变成了问题，但不要以为一个人因此就必定变成一个忧郁者。对生命的爱仍然是可能的，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爱，就像爱一个使我们生疑的女人。”（《快乐的科学》）这个比喻很生动。人生是一个不贞的女人，她勾引我们，戏弄我们，迟早会抛弃我们，可是没有办法，她太可爱了，我们仍然不得不爱她。“用另一种方式爱”，什么方式？就是艺术的方式。你迷恋她的美，这是梦，你和她颠倒鸳鸯，这是醉，梦吧，醉吧，管她是不是忠实。只有艺术能够拯救人生，人要活下去，是离不开梦和醉的。

这一讲，我讲了尼采的审美人生哲学，下一讲，我给你讲他对时代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