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不要出租你自己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逐字文稿

        上一讲我讲了蒙田对人性问题的见解，这两讲我讲他对人生问题的思考。他的思考散见于他的许多文章中，我梳理了一下，重点讲两个问题，一是不要出租你自己，二是生活的艺术。这一讲讲前一个问题。

【做你自己】

        “做你自己的事，懂你自己的心”，这句话据说出自柏拉图，蒙田很看重，说它指明了人生的主要责任。一个人首先要认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由此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和应该做的事，那就好好做自己的事，不要去多管外界的杂事和别人的闲事。对于每个人来说，把最符合自己天性的事做好，就是幸福。

        蒙田自己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听从自己的天性做人做事，不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觉得这样最快活。世人认为再好的事，不符合他的天性，他就不做，不会为此后悔。他与世无争，因此不太有人嫉妒他，和他敌对，他说他不敢说被人爱，但是不被人恨是没有人有更多的机会的。

        蒙田说，最美好的事情是堂堂正正做人，最深刻的学问是懂得自然地过好这一生，最险恶的疾病是漠视自己的存在。你应该关心的不是社会怎样说你，而是你自己怎样对自己说。你懂得思考和掌握自己的人生，你就已经完成了一切事情中最伟大的一件事情。只要你的真实的自己完好无损，你就决不会失掉什么。真实的自己是人生一切价值的承载者，丢失了这个承载者，一切价值都不复存在。一个人渴望把自己变成天使，他就是一个傻瓜，因为他自己已经不存在了，谁来对这个变化感到高兴和激动呢？

        那么，怎样处理自己和社会的关系呢？蒙田说，我们的某些部分得益于社会，我们的最好部分得益于自己。因此，要珍惜自己，善于独处，这是一种伟大的能力。真正的退隐是把心灵引回到自己，这在城市和王宫里也可以做到，但是独处时更容易做到。修道院本应是独处的场所，可是纪律规定修士们必须整天呆在一起，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当着众人的面做，这个情景让蒙田感到无比难受，他说他宁愿永远独处，也比这样永远不能独处要好受得多。

        我们应该有妻子、孩子、财产，但是不要粘得那么紧，把幸福完全依赖于其上。我们必须给自己保留一个隐秘的后厅，只属于自己，在那里和自己进行日常的对话，不为外人所知。在那里，和自己谈笑一若妻儿和财产都不存在，这样万一失去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好像天塌了一样。

【不要出租你自己】

        做你自己，关键是不要出租你自己。人们表面上好像都很看重自己，可是实际上总是在出租自己。他们的天赋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奴役他们的人用的。他们住在家里，但不是作为自己，而是作为房客。人应该珍惜心灵的自由，只有在真正必要的情况下才可以把自由暂时抵押，而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可是他们到处抵押心灵的自由，不管大事还是小事，相干的事还是不相干的事，他们都不加区别地掺合，只要不手忙脚乱，就觉得好像不是在活着。

        蒙田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这个思想。他指出，每个人实际上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富有，却拼命地向别人借贷和乞讨。人人都不愿把钱分给别人，却会把时间和生命分给别人，任意挥霍这两样本来最应该吝啬的东西。人们在社会上必须扮演一定的角色，不妨尽心尽责把角色演好，但要明白这只是一个角色而已，不要把面具和外形当作精神实质，把角色当作自己。

        不要出租你自己，不要挥霍你自己，不要把角色当作你自己，这些说法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要珍惜你的真实的自己。

【无求于人】

        人在社会中生活，要做到不出租自己，就必须处理好人际关系，如果处理不好，会让你不得安闲，还会让你痛苦。如何处理好人际关系，蒙田提出两条，第一条是无求于人。他说：“我努力做到谁都不需要”；“我的信念是一切取决于自己”。他说在他的熟人中，从没见过有谁比他更少有求于人，他自己分析，原因在他的性格。一方面，天生有点傲气，受不了被人拒绝，欲望和计划也有限，不需要去求人。另一方面，特别喜欢懒散，珍惜自己的休息权利和自主权利，憎恨一切控制，不论是控制别人还是被人控制。

        有求于人，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遭到拒绝。蒙田是一个羞怯又自尊的人，“我遭到拒绝时和拒绝别人时都目光温柔，我麻烦人家时的难受不亚于麻烦自己”。二是所求被接受，而这就是被迫受惠于人。“我深深了解自己。不论谁的慷慨如何无私，谁的效劳如何坦诚和不图回报，只要是让我出于无奈而接受的，就很难不把它们想象成卑视、专横和带责备意味的。赠予的本质包含野心和特权，而受赠的本质则包含顺从。”两种结果都难以忍受，所以干脆就无求于人。

【少管闲事】

        处理好人际关系，第二条是少管闲事。首先是不要卷入别人的事务。蒙田说：“不是自己同意的事不要任意介入”；“不卷入别人的事务，摆脱它们的约束，这对我是一大快事”；“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不爱打听和干预人家的事了。”尤其在朋友之间，要防止不必要地介入对方的事务，或把对方拖入自己的事务，而这也是最难做到的。蒙田特别讨厌朋友让他给第三者帮忙，他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三者利用朋友欠了他的情但不受束缚，而他却为了朋友的缘故不得不让一个不用欠他情的人来束缚自己。他还请朋友们不要让他去做费口舌和操心的事，因为他已宣称要对一切劳役展开殊死战斗，而他又是一个心软的人，这就把他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了。他说他那么想要解除束缚，那种从人情或义务来说他似乎负有责任的人，一旦对他做了寡情或不义的事，他就赶紧趁机结束掉这笔债务。

        其次，要尽量少知道别人的秘密。蒙田这种人当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可是你不打听，别人有时候还是会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蒙田说，交待他保密的事，他都深藏心底，但希望尽量少沾边。他告诫朋友们，不让他说出去的事就少对他说，因为他不善于做假，没有勇气矢口否认自己知道的事，他可以不说出来，但是予以否认，就会很为难，很不开心。

        最后，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只需要顾及与你有关的那一点，不问其余。蒙田说，对于他的医生和律师，他只看服务得怎样，信什么宗教无关紧要。对于仆人和厨师皆如此，不过问他们近不近女色之类，勤劳和菜做得好就行。

这一讲我讲了蒙田关于人生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做你自己，不要出租你自己，为此就要尽量无求于人和少管闲事。他讲得很实在，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下一讲我给你讲他的另一个观点，就是要学习生活的艺术，善于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