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上海是冒险家乐园，也是避难方舟？| 沙青青讲《孤岛岁月》| 繁花

       大家好，我是沙青青。上海这个词大家应该非常熟悉，你可能会问：上海不就是上海吗？还能有别的意思？实际你打开任何一本比较权威的英文词典，找到“上海”这个条目，你会发现，上海还真不是只有上海这一个意思。除了指在远东这样一座大都市之外，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似乎不那么光彩的含义，上海其实也可以被它当作动词使用。在英语当中，”shanghai”这个词儿，你可以把它作为一个动词来各种各样的使用。你可以说你被shanghai了，或者是你会被shanghai，那是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在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的英语当中，shanghai这个词儿有另外一个含义，是指欺骗、恐吓乃至绑架，而且它会特指一种行为——绑架水手，或者诱骗水手上船的这样一种行为。在之后的英语使用当中，它也被引申出了，比如说绑架、哄骗这样一种不太好的意思。大家会很奇怪，上海不就是个地名吗？为什么会被引申出这么奇怪的，很负面的用法呢？实际上这也跟当时上海的国际位置有关系。

（上海开埠老照片）

       上海开埠之后，很快成为了一个连接中国乃至是连接东亚地区与世界的重要港口。在这样一个港口之上，实际上存留着一些不那么光彩的行为。其中最典型的一条就是哄骗或者绑架水手上船。当时19世纪的国际贸易当中，海陆航运在货车上当水手实际上不是那么美好，你可以想象，在当时的航路之上有各种各样的辛劳和苦痛，水手的职业生命也不是特别长，要么自己忍不住苦劳，逃下船；要么就是因为各种各样不幸的原因，死在了船上，所以说水手的折损率非常之高。

       在当时的上海，由于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都会云集此处，普遍面临一个问题——缺水手，我们一艘船从美国跨越太平洋开到上海。水手不够了，怎么办呢？从当地坑蒙拐骗的上船，能够让我们顺利地返回美国或者返回欧洲。这样坑蒙拐骗，乃至采取绑架手段，把水手骗上船的行为，在当时的上海非常普遍。以至于有了这样一个代词——你被shanghai了，或者你被哄骗了，这样一个所谓用法也就应运而生。由此我们也能看出，上海这样一个词儿的多样性，同时也看到上海这个词背后所隐含的当时的一段历史。

       有了这样一个背景，我们再来回看上海歹土这样特殊的时期，你会发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呼应关系。19世纪中叶开埠之后的上海是一片混乱的歹土，一种无政府的状态。到了20世纪的40年代，上海沦陷期间，当时的歹土状况也是同样出现。对于当时已经成为国际化大都市的上海来说，提供给了一些犯罪滋生的土壤，而且当时上海也呈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三界四方”的政治格局。它一方面有着所谓的华界，另外一方面就是所谓的租界，还分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两个租界之间还互相独立，各自有各自的市政机关、警察系统，然后治外法权和租界的存在，也导致了上海成为一直以来有“冒险家乐园”的支撑。

       为什么是所谓的“冒险家乐园”呢？因为各种政治势力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在上海可以各行其是，给了一些冒险家活动的空间。甚至我们可以不客气地说，就是一些三教九流。但另一方面也给了当时很多情报机构或者革命势力留下了活动的空间。

       大家都知道，上海一直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这样一个定义，既包含了我们处在19世纪鱼龙混杂的状态之下，既要做生意赚钱，同时还要小心，不要被“上海”了，也就是不要被绑架，被诱骗了。上海作为国际大都市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机会，其中当然有一些企业的机会，可以在上海做正经生意，赚正经钱。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隐秘的机会，或者是不那么光彩的生意，上海同样也是存在的。

       作为一个“冒险家的乐园”，其实很多时候是针对全世界的人来说的，不仅仅是针对于中国人。实际上在当时的背景之下，上海成为了一个吸引全世界敢于冒险的三教九流都会云集的地方。期间我就可以给大家分享几段很有意思的回忆，上海作为一个有租界的城市，当时的公共租界会从英国或者美国招募很多的工作人员来上海工作。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一些会招募很多的警察，或者是警务人员来上海。他们这些人往往都是来自于英美的三、四线，或者是乡下的小地方。

       其中我就想引用一位在上海做警察的英国人的回忆，他名叫莫里斯·廷科勒，他是来自于英格兰北方的一个小地方。我们也能够体会，对于当地的国际冒险家来说，他们到上海是有怎样一个直观的体验。当时他经过了12天的漫长旅行之后，终于坐着轮船到了上海，进了外滩。他在给自己姑妈的信中，这样写道：

“上海是我见过最好的城市，把任何一个英国城镇甩到了100年之后，这一点也不夸张，这是全世界无与伦比、最国际化的都市，也是远东地区最好的城市。到了晚上，灯火辉煌，像嘉年华一般，管弦乐队在银河公园里演奏。当然了，它和欧洲同等规模的城市比一点都不相像，比如曼彻斯特。曼彻斯特电动车的服务非常完善，人们似乎都有一辆最新款式的美式汽车。而在上海，我们大多数是坐在人力车到处逛。在整个东方来看，大家都似乎都很习惯坐人力车。”

       他的信可以描写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上海景象，来自英格兰北部乡下小地方的莫里斯·廷克勒这一段回忆，能够体现出当时很多西方人对上海的一种观感。

      上海作为一个新兴城市，它既有非常摩登繁华的一面，同时又体现出一种跟欧洲城市截然不同的一面。一方面灯火辉煌，非常漂亮，另外一方面，满街跑的不是汽车，而是所谓的人力车。由于当时的上海拥有租界，处于一个华洋杂处的环境，出现任何国家的人，都不会显得违和和引人注目。

       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个蓝眼睛高鼻梁金头发的人物，出现在除了上海以外的任何一个中国内地城市，那自然会引发很多的关注。这样的话，如果肩负一些特殊使命，想做间谍情报工作的人来说，那肯定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在上海他们就可以非常自然的融入这样一个城市，自由的开始活动。这一点也可以回应我们前面提到的佐尔格这样的情报小组，能够在上海驰骋活跃，正是处在这样一个国际环境。与之相对，对于像在东京、大阪、菲律宾这样的东亚或者是远东其他城市来说，上海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物资交换中心，在这里提供了足够的就业机会，给这些来自全世界冒险家的饭碗。

       换句话说，如果你想在除了上海之外，其他的远东都市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或者是有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一个饭碗。除了上海之外，可能并不会有特别好的选择，尤其是对这些来自于欧美的外国人来说。所以说当时的上海，作为冒险家乐园这样一种身份，就是以这种方式能够体现出来——既提供了舞台，提供了机会，似乎也能让这些来自于全世界各地的冒险者能够安然处之，不违和的在这个城市生活。

       时间进入到20世纪30年代以后，上海从一个单纯的冒险家乐园，也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随着纳粹的上台，德国开始了一轮又一轮针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压迫的政治活动。大量的犹太人难以在德国国内立足，很多犹太人希望能够逃离德国，想尽办法去新大陆，需要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和新的去处。在当时，上海这种非常特殊的城市地位，也给予了这些犹太人一个新的选择。因为我们都知道上海是有租界区的。在租界区的话，能够为全世界有国籍、无国籍，有祖国，没祖国的人提供一个避难所。

（图为逃难的犹太人）

       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有很多如果国籍遭到撤销，遭到迫害的犹太人，他能够最方便的，以最少手续前往的目的地之一，其实就是上海。对于当时的这些犹太人来说，上海成为了一个最简单、最方便，甚至你无需申请额外签字就能够去的地方是在上海，你可以在上海扎根落户，也可以把上海作为一个中转地再转往其他地方，能够避居，能够避祸求福。所以说在30年代中叶以后的上海迎来了一大波的犹太移民。而这样一种状态，实际上一直持续到了整个二战期间。上海方舟的说法在那个时候得以应运而生。如今，如果你现在前往上海的北外滩，也就是提篮桥地区，你就能发现很多犹太人定居留下来的痕迹。在那里你能看到犹太式的建筑，现在还能够看到当时的犹太教的场所。在那里，我们看到这些犹太人在上海方舟避难，能够幸存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

（北外滩的景象）

（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在虹口区长阳路与舟山路交汇处）

       当时上海这样一个城市，对犹太人比较包容的态度。这个时候我就想引用一段两个在1940前后来上海避难的犹太人的回忆录。大概也就是在1941年的某一天，他们正好在上海的提篮桥附近，在打工回家的公交车上，他们用自己的母语进行沟通，提到他们想去上海什么地方买什么东西。在这个时候，一位公车上面的售票员突然插话，为他们指点迷津，告诉他们说可以什么地方买。这两个犹太朋友大为震惊，觉得在上海的一辆公交车上面，能够有人用意第绪语跟他们对答如流。后来公那个公交车售票员揭露谜底说，我以前曾经在一个犹太人的老太太家里面当过仆人，所以我学过，为了跟老太太沟通。让这两位犹太人记忆深刻，以至于二战结束之后，他们已经告别上海。这个事情也被他们记在心里，以至于要记在回忆录当中，这是一个比较有趣的插曲。但是你也能看出来，当时上海犹太人跟华人这种杂处的这样一种情况。

       随着孤岛时期的结束，这些犹太人也难免受到了当时日本占领当局的一些压迫和管制，也引发出了一些其他问题。随着孤岛时期的终结，日本人全面占领整个上海，又变成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但是无论怎么说，对于当时的犹太人来说，上海无异于是一个方舟。我们回头来看，当时的上海，自开埠以来，似乎呈现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样貌。它既有冒险家的一面，也有工商业中心的一面，同时也成为了某一些人的避难方舟。这样一种不同位面的上海，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形象，同时也给了上海成为一个地面站、情报站、活跃战场的一种空间和条件。至于它的副产品，也就是所谓的歹土，留到我们以后的节目当中再跟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