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史话 154 第三等级思制宪，路易十六欲逃亡

大家好，我是枫落白衣，1789年5月5日，星期二，法国旧制度下的最后一次三级会议在凡尔赛宫准时召开。

一、法国大革命

前面讲过，法国第一次三级会议是1302年腓力四世为了挑战教皇，准备和教会争利，召开的全体人民大会，当时腓力四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甚至可以说严重地打击了天主教和教皇老爷子的气焰。但后来这会却没开过几次，原因是法国的君主集权比较彻底，大多数时候，只要国王说句话，大家就把事儿办利索了，不费劲。离1789年这次会议最近的一次三级会议，都已经是175年前的事儿了，讨论的还是路易十三娶媳妇这种小问题，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从那之后，法国人就没开过这个会。

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1789年的法国，缺钱这事儿是真的很紧急，同时内斗也真的是很厉害。实际上，在开会之前，大多数代表也明白这个会是为什么开，更知道可能会出现什么结果，只有国王路易十六等掌权者并不在乎，不管哪个等级交钱，只要你们这些老爷们能给我一个结果，收上来钱，那就是好事。

可是他不在乎，那些由新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有钱市民组成的第三等级却不能不在乎，国家缺钱缺成了这个鬼样子，如果贵族和教士们再不交税，大量的税收必然降落在俺们的大脑瓜子上，毕竟，那些更在他们下面的穷苦人，实际上就是榨干了，也收不到几个钱。

所以，还没等进入任何辩论投票环节，第三等级就彻底爆发了。

在会议一开始，他们就上了一本陈情书（法语：Cahiers de Doléances），要求很简单，按照人数投票，而不是按照阶级投票。我们只要清点一下人数，就知道为啥了，1139名代表里，578名来自第三等级，而贵族和教士加起来，只有561人。

比大小这事，只需要小学数学的水平，贵族和教士们又不是傻子，他们自然不干，事情一拖二拖，就拖到了6月份。就在这时候，一个叫做西耶斯（法语：Sieyès）的第三等级代表写了一份小传单，名字是《第三等级是什么？》，此人以三个问题自问自答的形式开篇：问：第三等级是什么？答：是一切；问：迄今为止，第三等级在政治秩序中的地位是什么？答：啥也不是；问：第三等级要什么？答：取得地位。

三大问题之后，就是bulabula对着前两个等级一顿臭骂，最后的结论就是，没有那些特权阶级的法国，将无比美好，无比仁慈，百姓安居乐业，人民幸福安康。

我们说这份手抄本就是战斗檄文，相当于法国版的《常识》，只不过托马斯·潘恩写的常识是让美国人捆在一块儿，一起对付英国国王，而《第三等级是什么？》则是让法国的普通民众和他们这些有点儿小权有点儿小财的第三等级站在了一起，共同反对特权阶级。

1789年6月20日，第三等级在三级会议大厅旁边的一个室内网球场，签署了网球场宣言（法语：Serment du Jeu de paume），主要内容就是两个字，制宪。

制宪就是制定宪法（Constitution），我们在这个专辑也提到过很多次这个词了，究其根本，宪法这个词最早来自拉丁文，意思是构造或者体制，后来英国的贵族们在和国王老大的斗争中，也多次使用这个词汇，而这些在网球场里宣誓的代表们之所以使用这个词，还不是因为英国，而是因为两年前，立国已经十多年的美国人在费城制定出了一套全新的国家法律，他们正式把其命名为宪法。那既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成文宪法，也是现代社会废除君主的一个标志，从那时候起，大家都有了这样一种概念，宪法，就是这个国家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谁也不能违反的，即便你是国王也不好使的根本大法，换句话说，限制所有人的法律。

顺便说一句，中文中“宪法”这个词很早就出现了，《国语》，《管子》等很多书里都提到过这个词，但那时候很难说指的是国家根本大法，一般的法令法规，甚至于君主的榜样作用，都可以称“宪”，并不是今天“宪法”的意思。

言归正传，很明显，1789年的法国第三等级，绝对是受了美国人独立以及制宪成功的双重刺激，他们的目标十分清晰，首先成立了一个国民议会（National Assembly），等于间接地废除了三级会议。你们的三级会议只不过是国王和贵族们的一个道具，根本不能代表人民，而我们这个国民议会，实行的是每位代表都有一票的原则，公平之余，还代表了法国98%人民的意愿，这就是第三等级的心声，当然，不想多交钱暂时要压在心底，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就是了。

国民议会成立之后，随即就发表了一个声明，说只要一天没制定出宪法，就一天不解散这个议会。

路易十六虽然没想到事儿闹这么大，但一开始还想硬扛，我就不制宪，看你能咋办？可是随着巴黎群众对国民议会的支持声浪越来越大，第一等级的一些神父老爷们坐不住了，他们不想和市民公开作对，就开始加入了国民议会，后来又有47位贵族居然也加入了国民议会。这个数量和270多名贵族代表相比虽然不多，但足以震撼路易十六的内心，终于在6月27日，一直没出声的老小子做出了让步，说制宪就制宪呗，我又不是不同意，你们整这么大动静干啥？

于是，又过了十多天，7月9日，终于，国民议会改名为国民制宪会议，大家聚在一起，打算整一部宪法出来。

我个人认为，到这时候为止，路易十六、神父以及贵族老爷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革命，这可以从下面的两件事看出来，第一件是在这十几天里，路易十六调动了大量军队，往巴黎和凡尔赛集结；第二件事是7月11日，他把财政大臣内克尔解雇了，宣布重组财政部。无论哪一件，都显示出了这老小子前面同意制宪都是缓兵之计，他还是想按照以往的思路解决问题。

当时财政部的内克尔是一个坚定的向贵族收税的支持者，也是巴黎人非常热爱的一位财政部长，他这一被解职，广大市民立马就不干了，纷纷上街游行，网球场里的第三等级代表也不干了，俺们这边还在商量咋限制你国王的权力，你可倒好，马上就解雇财政部长，敢情你这个死鬼就是糊弄俺们啊。

7月12日，巴黎开始出现了大规模的暴动，滑稽的是，路易十六调集的那些维持秩序的士兵，很多人也反过来加入了市民暴动的行列，没办法，大兵们也是老百姓，也需要留下来钱吃饭，而不是交税。

14日这天，大量的巴黎造反派开始在一座叫做巴士底狱的堡垒附近集结，不为别的，据说这里面有大量的枪支弹药，当然，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有合理性，对外的宣传就要略加变化，说巴士底狱这地方，是一座皇家政治监狱，里面关着的，都是政治犯，也就是试图反抗国王的“同志”，那自然全都是咱们的战友。经过几个小时的战斗，造反派最后攻进了巴士底狱，监狱长被乱枪刺死之后，脑袋还被割了下来，挂在长矛上示众，革命群众也最终获得了大量弹药。

但可惜的是，另一个宣传破产了，这里面一共只关押了7名罪犯，4名做假身份证的，两名是被家人送进来关押的精神病，都是贵族，剩下一个是杀人犯，翻遍了堡垒，也没找到一个政治犯。

不过这个事实在那个激情燃烧的日子里，已经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为巴黎市中心的一座皇家堡垒，它现在被革命群众占领了，这象征着一个巨大的胜利，史称“攻陷巴士底狱”（法语：Prize de la Bastille），这件事也成了法国大革命的开幕式，今天的法国，把7月14日作为国庆日，也是来源于此。

面对气势汹汹的巴黎造反派们，路易十六终于明白过来，第三等级这群人要玩真的，或者说玩命了，那谁干啊，这哥们于是赶紧认怂，不仅把内克尔恢复了财政大臣的职位，还同意把巴黎市政府改名为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 ，1789–1795），提拔第三等级国民议会的主席为巴黎市长。至于说为啥公社的老大不叫社长，叫市长，我也不知道，但公社这个词前面我们介绍过，那是意大利半岛上造反派最先使用的，很是高大上。

除此之外，路易十六还任命拉法叶侯爵为巴黎国民卫队的总指挥。这个拉法叶就是前文说过的，那个去美国帮着美国人造反的拉法叶侯爵，按照今天的话说，他有点儿精神分裂，因为他一方面同情所有国家的造反派，恨不得所有造反派都能造反成功，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传统贵族，他又对国王效忠。

路易十六恰恰是看中了此人的这个特点，希望他两边通吃，作为中间人，让事态平静下来。毕竟，作为国王，他是全世界最希望法国稳定的，只要保证他依旧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制宪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

拉法叶上任之后，为了修复两边的关系，他做了一件当时看起来很小，但却影响法国到今天的事情，就是他制定了法国国旗的样式。他以造反派进攻巴士底狱时，脑袋上戴着的蓝红两色帽子作为基本图案，然后中间加入象征着法国王室的白色，删去了法国王室的鸢尾花，搞出了蓝白红三种纯色的国旗。这哥们是这样对路易十六说的，这是一个象征“人民与王室携手合作，建立一个自由平等新国家”的好兆头。弄得路易十六连连点头，小拉你说得对，我可是真不想再折腾了。

就这样，法国现代国旗的诞生时间差不多就是巴士底狱暴动之后的第三天，7月17日。而且从这一天开始，路易十六看起来也是完全同意君主立宪这种制度了。

8月4日，国民制宪会议宣布废除封建制度，取消第二等级贵族的领主权利，也取消第一等级教会向人民收税的权力；8月26日，法国版的人权宣言发布，全名叫《人权和公民权宣言》（法语：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起草这个宣言的，就包括美国那个写《常识》的国父托马斯·潘恩，这哥们绝对的天生造反派，听到哪里有人造反，那就像老餮听见美食，第一时间赶到。宣言的内容和美国那个也差不多，一直到今天，两个国家的人民有时候还为版权问题打嘴架，一个说俺们先写出来的，你们抄袭，另一个说那都是俺们国家启蒙运动先贤的思想，你才抄袭，你全家都抄袭。

二、国王出逃

那么，人民和王室真的能携手合作吗？在我看来，这事儿在1789年的法国是不太可能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看一下大概两年之后发生了什么。

1791年6月20日的深夜，一群化了妆的，鬼鬼祟祟的家伙穿过法国杜伊勒里宫（法语：Palais des Tuileries）的地下秘密通道，静悄悄地趁着黑夜，逃离了巴黎。这伙人就是路易十六和他老婆、妹妹、孩子，还有几名贵族护卫，一共十一人。本来呢，他们的目标是奥地利，因为路易十六的媳妇儿玛丽·安托瓦内特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公主，她能嫁给路易十六，自然是前面说过的1756年欧洲外交革命的成果，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这两个打了几百年的冤家，现在已经是夫妻关系了。

可惜的是，路易十六一行人在边境被人认了出来，随后，被护送回了巴黎，当然，说护送是好听的，实际上，就是押回了巴黎。

这就是法国大革命最戏剧化，意义也最重大的国王外逃事件。

之所以路易十六要跑，在我看来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他不甘心，想想就在几十年前，路易十六的曾祖太阳王还自信满满地宣称“朕即国家”，是整个国家的绝对中心，现在忽然之间，就说要玩君主立宪了，别说路易十六想不开，就是稍微忠心一点儿的贵族，都想不开，这也就是为啥他周围的人一起劝他逃离的原因，到了国外，借到了兵，转身一个回马枪，干死这群想立宪的。这件事，从路易十六逃离时留给法国人民的一封信也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承认失败，在那封信里，此人对着制宪会议是破口大骂，并且愤怒地宣称，俺在1789年6月23日以后批准的全部法令无效，统统无效，都是废纸一张。

路易十六想逃跑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他一家子和很多贵族感受到了危险。说好的君主立宪，那就意味着国王还应该是国王，吃香的，喝辣的，啥都不耽误，像英国那样，可现实情况是大批激进的巴黎市民一直都是不依不饶，这伙人和暴徒也差不了多少，他们先是逼迫国王一家子从凡尔赛宫搬到了巴黎的杜伊勒里宫，随后又发生了多次围攻杜伊勒里宫，在宫门口殴打贵族，并且不让国王出门的事件，甚至冲进宫里，把会客室当自己家，那是一点儿不带客气的。同时，制宪会议上的讨论，对前两个等级是越来越严苛，大有把他们一夜之间打成穷光蛋的趋势，导致大批的贵族在路易十六逃跑之前，已经偷偷地逃离了法国。

有人可能问了，为啥巴黎的民众如此激进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也是两个，第一个原因是前面说过的，这个时候的法国，恰恰是它历史上最穷的时候，无论是谁，肚子天天饿得咕咕叫，那肯定是怨气冲天，再看着你一家子住大house，吃bbq，那更是冲天怨气；

至于说第二个原因，那就要归结于启蒙运动和美国独立了，启蒙运动三大巨头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都是法国人，他们的著作自然也都是法语写的，这就让法国人近水楼台先得月，获得了更多自由、人权、平等的观点。中国有句古话，矫枉过正，事实上，“矫枉”几乎就没有不过“正”的，从以前对王权的尊重，到现在对贵族和王权的蔑视，就是这么一个过正的过程。并且刚刚说过，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人已经给他们立了一个标杆，原来不要国王，俺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实际上，这种推翻王室的革命趋势很可能早在路易十五的时代，就已经被人看出来了，此人就是路易十五最喜欢的情妇，蓬帕杜夫人。我们前面说过，这个女人最喜欢的，就是和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聊天，她曾经对路易十五说了一句流传至今的名言，“我们死之后，洪水滔天”（法语：Après nous, le déluge）。在我看来，这当然是一种靠谱的，悲哀的预期。蓬帕杜夫人正是和启蒙思想家们接触多了，才自然而然地知道了，王权存在的法理基础和群众基础正在渐渐流失，法国王室已经是岌岌可危。

关于这句名言，多说两句，我们现在并不确定它就是蓬帕杜夫人说的，也有人说是路易十五自己说的，还有人说，这里的洪水指的是哈雷彗星，因为传说中，彗星回归时会带来大洪水，但无论如何，原创应该是这两口子。后世经过知识分子的各种演绎，这句话现在已经变成了“我们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添了两个字，一个自私自利、残暴、邪恶的国王形象跃然纸上，这个变化能把路易十五气活过来，说实话，我是绝对不敢得罪知识分子的。

顺便再说一句，英国实行君主立宪之所以没出现这么多闹剧，是因为人家英国从王权社会到君主立宪，经历了大宪章，光荣革命，权利法案等一系列跨度几百年的事件，国王或者说王室的权力是一步步被限制的，有一个过渡的，让王室逐渐适应的过程。而且，在英国，权力也不是一下子就到达普通老百姓的手里，是逐渐通过贵族渗透到民众手里的，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巨大的权力突然一下子落下去，会对社会造成什么伤害，因为这出戏，法国大革命也要演，并且是重点。

言归正传，国民议会立了两年的“宪”，最后差点把国王给“立”没了，说好的君主立宪，君要是都没了，那就不是君主立宪了。所以，路易十六被抓回来之后，革命队伍里的激进派就说咱们也别整什么君主立宪了，直接像美国人那样，搞共和制算了，废掉国王，我们也不会掉一块肉，怕啥？

既然有激进的，就有保守的，或者说保皇派，围绕着如何处理国王，法兰西的激进派和保皇派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而且直接导致了当时法国最大的革命组织分裂了。这个组织在今天也是有着赫赫威名，成为了很多历史研究者的课题，它就是雅各宾俱乐部（Jacobin Club）。关于这个俱乐部是怎么回事，路易十六到底是怎么被砍了脑袋的，我们下集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