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第四十一章。
只要稍有怀疑,他就会把桌上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在这方面,他的灵感真是鬼使神差。有一次,他刚尝了一口甘菊茶,便把它推到远处,只说了一句:“这玩意儿有股窗户味儿。”她和女仆们都大吃一惊,因为谁也没听说过有人喝过水煮窗户,她们尝了尝那壶茶,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还真有股窗户味儿。
他是个完美丈夫:从不会捡起地上的任何东西,也从不关灯,不关门。黑暗的清晨,如果他发现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她便会听见他说:“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每天,当他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冒着热气的汤时,都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大家对此已经不感到害怕了,接着他会长叹一声:“等我有一天离开了这个家,你们要明白,那是因为这种烫嘴的日子我过够了。”他说,只有在他服用泻药而不能吃饭的日子里,她们才把饭菜做得格外香,格外出色。他坚信这是妻子对他的背叛,以至于最后只要妻子不肯跟他一同吃泻药,他就坚决不吃。
他的不通情理让她十足厌烦,于是在生日那天,她向他要了一件不同寻常的礼物:由他掌管一天家务。他欣然接受了,而且果真从天一亮便开始掌权。他张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却忘了她不喜欢吃煎鸡蛋,也不喝加了牛奶的咖啡。接着,他下令开始准备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宴,并吩咐收拾屋子。他努力想比她操持得更好,但不到中午就不得不投降了,脸上没有丝毫愧色。从一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对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一无所知,尤其是厨房里的东西。而女仆们也从中取乐,任由他每次为了找一样东西把所有都翻遍。十点钟时,还没决定午餐吃什么,因为家里的卫生还没有搞完,甚至连卧室都没有收拾完,卫生间没刷,卫生纸忘了放,床单忘了换,还忘了派司机去接孩子。他把女仆们的职责全搞混了:命令厨娘去整理床铺,让收拾床铺的女佣去做饭。十一点,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家里还是一团糟。费尔明娜·达萨重新担起了指挥的职责。她笑得要死,但并不像之前期望的那样感觉到胜利的得意,而是为丈夫在管理家务方面一无是处感到同情,这让她自己也很震惊。他为自己所受的重创叹了口气,找了个常用的理由来辩解:“至少,我管家不会比你给人治病差。”不过,这次的教训是有益的,而且不仅仅对他而言。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殊途同归地得出了明智的结论,那就是:换一种方式,他们无法共同生活下去,换一种方式,他们也无法继续相爱——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在新生活的全盛时期,费尔明娜·达萨在不同的公众场合见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且见得越是频繁,他的职位就升得越高。
但她已经学会了看见他时表现得自自然然,以至于不止一次因为心不在焉而忘了和他打招呼。她经常听见别人谈论他,因为他在CFC公司步步为营而又势不可挡地扶摇直上,这已成了商界一个经常性的话题。她看到他改善了自己的言行和仪态,他的胆怯被过滤成了一种神秘的清高,微微发福的身材很适合他,岁月只留下了缓慢的痕迹对他很有利,而他也懂得如何体面地去打理他那惨不忍睹的谢顶。唯一挑战时代和潮流的是他阴郁的穿着;过时的礼服外套,始终不变的一顶帽子,母亲杂货铺里卖给诗人的那种窄条领带,还有那把阴沉的雨伞。费尔明娜·达萨逐渐习惯了以另一种方式去看他,终于不再把他同那个坐在福音花园、在卷着黄色落叶的大风中为她哀叹的忧郁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了。但不管怎样,她看见他时从来不是无动于衷的,听到有关他的好消息时,她总是很高兴,因为这样可以慢慢减轻她的罪责。
然而,就在她以为已把他从记忆中彻底抹掉的时候,他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成为她怀旧思绪中的一个幽灵。那是衰老刚刚显露征兆的时期,每当听到下雨前的雷声,她就觉得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弥补的事。那孤独的、石头般冷酷、准时准点的雷声给她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十月里的每天下午三点,雷声在维利亚奴埃瓦山上响起,往日的记忆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历历在目。新的记忆几天后就会在脑海中模糊,而在伊尔德布兰达家乡省份的那次传奇之旅却越来越清晰,一切宛如昨日,怀旧之情将记忆渲染得清晰得邪门。她还记得那个坐落在山上的名叫马纳乌雷的小城,记得城中唯一的那条笔直而翠绿的街道,记得那些象征吉祥的鸟儿,还有那座可怕的房子,在那里,她每天都穿着被佩特拉·莫拉雷斯的泪水浸湿了的睡衣醒来,多年以前,这个女人正是在她睡的那张床上为爱殉情。她还记得当时那番石榴的味道,如今再也找不回来,她记得那预示着山雨欲来的紧密雷声,最后和嘈杂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她还记得在圣胡安·德尔塞萨尔的那一个个如黄玉般金光闪耀的下午,她和那一群兴高采烈吵吵闹闹的表姐妹出去散步,走近电报局时,她咬紧牙,生怕自己的心从嘴里跳出来。她最终还是卖掉了父亲的房子,因为她无法忍受少年时代的回忆所带来的痛苦,无法忍受站在阳台上看见那凄凉的小花园,无法忍受炎热的夜晚栀子花散发出的神秘芳香,也无法忍受回忆起那个决定她命运的二月下午,那张古老贵妇的照片所带给她的恐惧。无论她把那时的记忆转向哪里,都会迎头碰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可她始终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分辨出那并非对爱的回忆,也不是对后悔的回忆,而是对一个曾使她泪水涟涟的痛苦形象的回忆。她没有发觉,她正被同情的陷阱威胁,而正是这同样的陷阱,让那么多毫无准备的受害者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里失去了贞洁。
她倚仗着她的丈夫。而此时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时候。他不幸比她年长十岁,正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雾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个男人,比她更为脆弱。他们终于彻底了解了对方,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变得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常常因为对方猜出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或者一个抢先把另一个想说的话公之于众的荒唐事件而感到不悦。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也更心存感激。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更多致命的考验,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到达了彼岸。
为了欢庆新世纪的到来,大家举办了一系列新颖的公众活动。其中最让人难忘的,便是第一次气球旅行。这也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那无穷无尽的首创精神结出的果实。半城人聚集在阿尔塞纳尔海滩,观看刷有国旗颜色的巨大塔夫绸气球升空,它将把第一批邮件送往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三十里的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曾见识过巴黎世博会上热气球腾空的激动场面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率先登上了藤制悬篮,同行的还有一名飞行机械师和六位贵宾。他们带了一封省长致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市政府的信函,信中极具历史意义地将这次飞行称为第一次空中通邮。《商业日报》的一名记者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如果他在此次探险中不幸罹难,最后的遗言会是什么。乌尔比诺医生没有丝毫迟疑,做出了一个定会为他招致无数骂名的回答。
“我认为”他说,“十九世纪对全世界来说都已经时过境迁了,唯独在我们这里没有。”
气球徐徐上升,人们慷慨激昂地唱起国歌。被淹没在沸腾人群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自己十分赞同人群中某个人的话,即这种冒险对女人不合适,尤其是已经这把年纪的费尔明娜·达萨。但说到底,这件事也没那么危险。或者说,至少沉闷多过危险。气球在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经过一段平静的旅行之后,毫无波澜地到达了目的地。在风向有利的和风中,他们飞得很稳,很低,先是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峦,然后又从无边无际的大沼泽上飞过。
他们就像上帝一样,从天上俯瞰卡塔赫纳这座英雄古城的废墟,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三百年来,它的居民抵御了英军的各种包围和海盗的不懈侵扰,如今却因对霍乱的恐惧将它遗弃。他们看到了完好的城墙、杂草丛生的街道、被三色堇吞没的古堡、大理石的宫殿,以及供奉着那些因瘟疫而在盔甲里腐烂的历任总督的金色祭坛。
他们从特洛哈斯·德卡塔卡的水上村庄上空飞过,那里的房子涂得五颜六色,到处是饲养食用鬣蜥的小棚,湖边花园里长着成串的风仙和一簇簇的百合。听到人们的呼喊,几百个光着身子的小孩乱哄哄地跳入水中,有的是从窗子跳下来,有的是从房顶上,还有的是从他们以惊人的本领驾驶的独木舟上,他们如鲱鱼般潜入水中,打捞起一包包衣物,一瓶瓶大蜡烛木制成的咳嗽药水,还有救济食品,这些都是那位戴羽毛帽子的美丽夫人从气球的悬篮里抛给他们的。
他们从海洋般阴暗深邃的香蕉种植园上空飞过,园中的宁静像死亡的蒸汽一样上升到他们中间,费尔明娜·达萨想起自己三岁,又或许四岁时,拉着母亲的手在幽暗的树林里漫步的情景。那时的母亲,在一群和她一样穿着麦斯林纱衣、打着白色阳伞、戴着薄纱帽子的女人中间,也仿佛是个小姑娘。飞行机械师一直在透过望远镜观察地面,他对他们说:“这里好像没有生命。”接着便把望远镜递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看到耕地上的牛车、从田野里穿过的铁轨和干涸的水渠,而目之所及,到处都有人的S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的各个村庄里肆虐。医生一边应答,一边继续用望远镜四处眺望。
“那可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挨了仁慈的一枪。”
不一会儿,他们飞过一片泛着泡沫的海水,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热的沙滩上,含硝的土地干裂开来,烫得如烈火一般。政府官员们正在那里恭候,除了普通的雨伞,没有其他任何措施抵挡骄阳。
一些小学生随着进行曲的节奏挥舞着小旗;历年的选美皇后头戴金光闪闪的纸王冠,手捧着已被晒焦的鲜花,还有从加勒比沿岸最好的镇子——繁荣的盖拉镇请来的吹奏乐队。费尔明娜·达萨唯一的希望就是回自己的故乡看看,和她脑海中最久远的回忆对照一下,但因为霍乱的危险,谁也没有得到去那里的许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呈上了那封具有历史意义的信函,但它后来被错放到其他文书之中,最终下落不明。接下来,一行人差点在令人瞌睡的演讲中窒息。由于飞行机械师没能再次让气球升空,人们最后只好用骡子把他们送到老村城的渡口,那里是沼泽和大海的会合处。费尔明娜·达萨十分肯定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和母亲乘着一辆两头牛拉的木轮大车来过这里。长大后,她好几次向父亲提起,但父亲到死都固执地认为她不可能记得此事。
“那次旅行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的细节也都对,”父亲对她说,“但那至少是你出生前五年的事。”
三天后,气球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的港口。被整整一夜暴风雨摧残得狼狈不堪的他们像英雄一般受到欢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然也淹没在人群中,他从费尔明娜·达萨脸上辨出了惊恐的痕迹。但当天下午,他又在同样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展览上见到了她,此时的她已没有一丝倦容。她骑着一辆与众不同的脚踏车,但那更像是一件马戏团道具,前轮很高,后轮却小得出奇,看上去几乎难以支撑,而她就坐在前轮上,穿一条镶红花边的灯笼短裤,这让很多上了年纪的太太们议论纷纷,也让绅士们有些不知所措,但对她的车技,人人都由衷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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