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第三十九章。
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着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人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厅里弥漫着无数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华尔兹乐曲绕梁飞旋,男人们汗水涔涔,女人们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这个外部世界来的令人眩晕的眼中钉。所有这一切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刚刚年满二十一岁,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但她仅仅环顾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对手并非因仇恨而生出胆怯,而是因惧怕而茫然无措。她没有继续吓唬她们,而是大发慈悲,帮助她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对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样,她没有觉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们只是和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各,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为机敏也更加堂皇。没有什么事少得了他们的参与: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乃至第一次气球旅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永远是活动的发起者,且永远身先士卒。在他们那些不幸的岁月里,任谁也无法想象有谁能比他们更幸福,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
父亲留下的房子成了费尔明娜·达萨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宫殿的避难所。一离开公众视线,她便悄悄躲到福音花园。她在那里接待新朋友,会会学校和图画课的老朋友,以此作为不忠的某种纯洁的替代品。她会像独身母亲似的平静地度过几个小时,细细咀嚼儿时的回忆。她又买了香乌鸦,还从街上捡回了几只猫,把它们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照料。此时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已经年迈,而且因为风湿行动有些不便,却满怀着重建这个家的热情。费尔明娜又重新启用了缝纫室。在这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让州申出舌头,试图窥测她的内心。
于是,她把缝纫室当成了回忆过去的圣地。一个冬季的下午,她赶在暴风雨呼啸而至之前去关阳台的窗子,竟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小花园杏树下的那条长凳上,穿着那件改小了的父亲的礼服,膝头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但她看见的,并非之前好几次在不同场合偶遇他时的模样,而是他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多年前的模样。她害怕那是死神送来的通知,伤心不已。她竟对自己说,也许和他在一起她会更加幸福,和他单独待在这所她以爱为他整修的房子里,就像他也以同样的爱为她整修了房子一样。单是这个假想就让她大惊失色,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已到了何种程度。于是,她打点起最后一丝力气,逼迫丈夫不再闪烁其词,与她面对面地争吵,并和她一起为失去的天堂痛哭,直到听见最后一次鸡鸣,曙光照进绣花的窗帘,太阳灼烧起来。丈夫因说了太多话而脸庞肿胀,因没有睡觉而筋疲力尽,因哭得太多而心坚意决。他系紧靴带,又扎紧腰带,束紧一个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对她说,行,亲爱的,咱们去寻找在欧洲丢失的爱情:明天就走,不再回来。他决心坚定,和他的资产总代理——财富银行达成了协议,立即清算丰厚的家产,它们从一开始就分散在各种生意、投资、神圣债券和长期债券中,只有他自己清楚它们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无穷无尽,只不过是够他们衣食无忧而已。
所有的财产都会被变卖成刻有印记的黄金,一点一点地转到国外的银行去,直到他和妻子在这片无情的国土上连手掌大的葬身之地都不剩为止。
但与她猜想的不同,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活着。当她和丈夫、儿子乘着金色四轮马车到达法国远洋轮船的码头时,他就在那里看着他们从车上走下来,与他曾无数次在公共庆典上看见他们的样子分毫不差:依旧是那么完美无瑕。他们带着儿子同行,从那男孩现在的教养便能看出,他成年后将会是什么模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高兴地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帽致意:“我们要去远征弗兰德。”费尔明娜·达萨向他点了点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下帽子,微微鞠躬。她看着他,对他那过早谢顶的惨状没有半点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见的那样,是某个她从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那段日子也不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走运的时期。工作日益繁重,对偷欢之事也日益厌倦,岁月蹉跎。此外,特兰西多·阿里萨也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已丧失了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有几次,她转向儿子,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吃惊地问道:“你是谁的孩子?”他总是如实回答,但她又会立刻打断他。
“告诉我一件事,孩子”她问他说,“我是谁?”
她已经胖得不能动了,整日待在杂货铺里,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她在第一遍鸡叫时便起床,然后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她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几个小时。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涂上口红,在脸上和胳膊上擦上粉,然后逢人就问自己打扮得怎么样。
邻居们都知道她永远只期待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这是从童话里偷借来的身份,却是唯一能让她满意的答复。她继续摇晃着身子,扇着一把粉红色大羽毛做的扇子,直到把一切再从头来过:戴上纸做的花冠,把麝香涂在眼皮上,涂上口红,脸上擦上一层干硬的铅白粉。她又一次问身边的随便什么人:“我打扮得怎么样?”
当她成了邻居们的笑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夜之间拆掉了这间古老杂货铺的柜台和所有带抽屉的柜子,封死了朝街的大门,并按母亲的描述,把这个地方装饰成了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从此,她再没问过别人她是谁。
他听从莱昂十二叔叔的建议,找了个上年纪的女人照顾母亲,但这个可怜的女人睡的时候总是比醒的时候多,有几次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谁。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出办公室便回家,直到把母亲哄睡着为止。他不再去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再去见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常会面的老相好,因为自从和奥林皮娅·苏莱塔那段可怕的交往后,他内心深藏的某种东西起了变化。
那是一次突发性事件。当时正赶上十月那几场让我们休养生息的暴风雨中的一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把莱昂十二叔叔送回家,就从车里看见一个娇小灵巧的姑娘,身上穿着一身满是荷叶边、像极了婚纱的薄纱衣裳,惊慌失措地从马路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因为狂风掀翻了她的雨伞,卷着它在海边飞来飞去。他把她救上车,掉转车头,送她回了家。她家是一座小教堂改建的,依海而立,从街上就能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鸽子屋。路上,她告诉他自己刚刚嫁给一个在市场卖日用品的商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公司的船上见过这个人很多次,见他卸下一箱箱各式各样的旧货来卖,还有一大群鸽子,装在一个藤条编的笼子里,就像那些内河船上的母亲用来放新生儿的笼子样。奥林皮娅·苏莱塔看上去就像来自胡蜂家族似的,不只因为她那上翘的P股和娇小的上半身,而且因为她的全部:如铜丝一般的头发,脸上长满雀斑,两只活泼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一般人的都大些,声音尖细,恰好适合她那机智有趣的谈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与其说她诱人,倒不如说她滑稽,送她到家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她和丈夫、公公以及其他几个家庭成员一起生活。
几天后,他在港口看见了她的丈夫,这一回他正往船上装货,而非卸货。船起锚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了魔鬼的声音。那天下午,送莱昂十二叔叔回家后,他佯装偶然路过奥林皮娅·苏莱塔家,从围墙外看见她正在喂那群乱哄哄的鸽子。
他隔着墙从车上冲她喊道:“鸽子多少钱一只?”她认出了他,高兴地回答说:“不卖。”他又问:“那怎么才能得到一只呢?”她一边继续喂食,一边答道:“在大雨天碰见养鸽子的女人,用车把她送回家。”
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回家时,带着一份奥林皮娅·苏莱塔道谢的礼物:一只腿上拴着金属环的信鸽。
第二天下午,同样是喂食的时候,美丽的养鸽女看见送出去的鸽子又回到了鸽子屋。她以为是它偷跑回来的。可当她抓住它检查时,发现金属环上缠着一张纸条:一封求爱信。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留下字迹,却绝非最后一次,虽然这一次,他出于谨慎没有签名。接下来的一天是星期三,下午他正要进家门时,一个街上的小孩把装在笼里的那同一只鸽子交给他,并带口信说,是鸽子夫人让他来的,并让他嘱咐一声,请用笼子把它关好,否则它还会飞走,而这是她最后一次把它送回来了。他不知道对这一切应作何解释,或许鸽子在路上把信弄丢了,或许是养鸽女在装糊涂,又或许她把鸽子送来是为了让他再送回去。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按理说她应该在送鸽子的同时附上一封回信。
星期六早晨,思来想去之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派鸽子送去了一封没有签名的信。这一次,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由同一个小孩把装在另一只笼子里的鸽子送了回来,并捎来口信说,前天把它送回来是出于礼貌,而这一次是出于遗憾,但如果他再让它飞走,就真的不会再送回来了。特兰西多·阿里萨逗鸽子玩到很晚,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放在臂弯里,冲它咕咕叫,还试图哼儿歌哄它睡觉。
突然,她发现鸽子脚上的金属环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接受匿名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狂喜地读完纸条,仿佛回到初次冒险的高潮。那晚,他几乎无法入睡,心情烦躁地翻来覆去。第二天一早,在去办公室之前,他再一次放飞鸽子,它身上带着一封清清楚楚签着他名字的情书,除此之外,他还在金属环上别了一枝他花园中最新鲜、最火红、最芬芳的玫瑰。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纠缠了三个月后,美丽的养鸽女仍旧还是那个回答:“我不是那种女人。”可她从没有拒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来信,也会去赴那些他安排好的貌似偶然的约会。他与以往判若两人:这个从不露面的情人,这个对爱情如饥似渴却又极其悭吝的人,这个从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这个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心里留下足迹的人,这个藏头露尾的猎人,竟然跑到大街上,狂热地送出了一封封署名的情书,一件件殷勤的礼物,毫不谨慎地一趟趟跑到养鸽女家里去,甚至有两次是在她丈夫既没有出远门、也没有去市场的时候。从最初猎艳以来,这是他唯一一次感到自己被爱情之箭射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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