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第四十二章。
这一幕,和这许多年来的许多幕一样,总会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面对命运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在他心里留下焦急渴望的种子。它们标记着他人生的轨迹,因为他甚少从自己身上体会到时间的残酷,却能在每一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从她身上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一天晚上,他走进堂桑丘这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来。他每次来这里都只是独自坐上,简单吃些茶点。突然,他在餐厅尽头的大镜子中看到了费尔明娜·达萨。她和丈夫以及另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在镜中欣赏她那迷人的风姿。她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在晶莹的大吊灯下,她的美更加光彩夺目:爱丽丝再次走入了镜中。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屏息凝神,尽情地观察她,看她吃东西,看她抿了一小口酒,看她同第四代堂桑丘打趣。他坐在自己孤独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悄悄地在她贴身的禁区周围走来走去,之后他又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看见她与那群人一起步出餐厅。他们走过时,离他是那样的近,他甚至能从众女眷身上散发的香气中识别出她的味道。
从那晚起,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缠着那家餐厅的主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金钱或者人情,又或者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东西——只求他把那面镜子卖给自己。可这并非易事,因为老堂桑丘相信传说中的故事——这个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原是一对,另外那件曾属于玛利亚·安托瓦内特,现已没了踪迹:它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宝。但最终,他还是让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镜子挂到了自己家中,却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形象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她几乎总挽着丈夫的手臂,两人完美和谐地徜徉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之间,像暹罗猫那样惊人地灵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时,夫妻俩才表现出分歧。的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亲切热情,有时甚至会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则相反,对他仅限于彬彬有礼,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从未流露出任何细微的表情能让他隐约感到她尚记得自己年轻时曾与他相识。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船的命名仪式上突然想到这一点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为CFC的首席副董事长,代表莱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场合。这一巧合赋予了这次活动某种特殊的庄严意义。凡本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都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轮船的主厅忙着接待来宾,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沥青味。这时,码头上突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奏起了凯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他的年纪一样老迈的颤抖,因为他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从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间徐徐走来,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风采,如旧时的王后一般。人们从窗口撒下暴风雨般的彩带和花瓣,两人则挥手回应人们的欢呼。她是如此炫目,从脚上精致的高跟鞋,到颈上的狐尾围脖,再到头上的钟形帽,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属于皇室的金色,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省府要员一起在舰桥上迎候他们,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鞭炮声,轮船鸣了三声浑厚的汽笛,将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风度,向列队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亲切有加: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省长夫妇,市长夫妇,然后是一位刚到任的来自安第斯地区的要塞长官。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身着黑色呢子礼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置身于如此众多的显赫人士当中,他几乎微不足道。费尔明娜向要塞长官问好后,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伸过来的手似乎迟疑了一下。长官预备为他们引见,就问她是否与他相识。她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是”,只是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把手伸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向将其视为费尔明娜·达萨个性的表现。但就在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
仅仅是这样一个设想便使他旧梦复苏。他又开始在费尔明娜·达萨的别墅周围徘徊,怀着多年以前盘桓在福音花园时同样的渴望。
但他心里盘算的并非是让她看见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让自己不被人察觉是很困难的。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小岛上,一条绿色的运河把它同老城隔开。
那里到处都是椰李丛,是殖民时期恋人们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几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桥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桥,上面还装了球形电灯,以便骡子轨道车通过。起初,拉曼加区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设计不周带来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发电站旁边,那隆隆的震动声就好像地震在持续不断地爆发。就连调动了所有关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让它搬到不扰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证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间的同谋关系出面调停,才让事情转向他的一边。一天晚上,电站的锅炉爆炸,威力惊人,竟从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飞了过去,在空中穿过半座城市,最终摧毁了古老的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回廊。尽管那座破旧的建筑在本年初已被废弃,但锅炉还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当地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
那片宁静的郊区曾有着美妙的爱情传统,但自从它变成奢华的住宅区,对受阻的爱情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到处泥泞,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没在树木繁茂的花园之后,过去那种伸出屋外的旧式阳台变成了镶嵌工艺的露台,仿佛故意要跟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所幸那个时期流行起午后租马车出游,用的是改装的单匹马拉的老式敞篷车,游览终点往往是一块高地,从那里可以欣赏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观看还要惬意,还可以看到悄悄游过来窥探神学院海滩的鲨鱼,而每星期四,白色的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几乎触手可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办公室忙碌一天后,总会租上一辆马车,但从不像人们在炎热的季节所做的那样折起车篷,而是始终独自躲在座位深处,藏在别人看不到的阴影里,而且为了不让车夫胡乱猜测,总是命令他驶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实上,他在途中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叶茂的香蕉树和芒果树之间的粉红色大理石帕特农神庙,它仿佛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种植园的田园别墅走了样的复制品。费尔明娜·达萨的孩子们每天快到五点时回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他们乘着自家马车归来,之后又看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例行出诊。然而,他在那里转悠了将近一年,却没能看见半点自己渴望的征兆。
一天下午,尽管六月的第一场破坏性大雨倾盆而下,但他仍然坚持这种独自出行的习惯。马在泥泞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明娜·达萨家别墅的门前,他顾不上这种惊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恳求起车夫来。
“这儿不能停,求您了!”他对他喊道,“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就这儿不行!”
车夫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而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急忙下车,忍受着羞愧,站在残忍的大雨中,直到乘别的车路过的人伸出援手,把他带回了家。他等在那里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仆见他浑身湿透,膛着及膝的泥水跑来跑去,于是给他送来一把雨伞,还请他到露台上去避一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即使在最狂妄的遐想中也从未料到自己能交上这等好运,但那个下午,他宁死也不愿让费尔明娜一达萨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样子。
住在老城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一家每星期日总要步行到大教堂去望八点钟的弥撒,这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宗教习惯,不如说是社交习惯。搬家以后的好几年里,他们仍旧乘马车去大教堂望弥撒,有时还会在公园的棕榈树下和友人聚上一聚。但自从拉曼加区建起了教会事务神学院的礼拜堂,并拥有自己的海滩和墓地后,他们便除了一些极为隆重的场合,不再到大教堂去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这个变化毫不知情,在教区咖啡馆的露台上白等了好几个星期日,目送着三台弥撒的人走得一个不剩。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才改到新教堂去。在最近几年之前,新教堂一直都很流行。他在那里见到了带着孩子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八月的四个星期日他们都准时前来,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和他们一起。就在其中的一个星期日,他去参观教堂附近新落成的墓地,拉曼加区的居民在那里为自己建造了奢华的坟墓。当他在高大的木棉树下发现那座最讲究的坟墓时,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墓已经建成,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竖立着大理石天使雕像,全家人的墓碑都以金字镌刻而成。自然,其中就有费尔明娜·达萨·德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夫人的,紧邻她丈夫的墓碑,上面刻着同一句墓志铭:共眠于上帝的平安中。
那一年的其他时间,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出席任何一次市民活动和社交场合,连圣诞节的活动也没有参加,而往年的圣诞节,她和丈夫都是耀眼的主角。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她在——年一度的歌剧节开幕式上也缺席了。幕间休息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意外发现有几个人在不指名地议论她。他们说,有人在去年六月的一天夜里看见她登上了库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船,脸上蒙着黑纱,以免让人看出可耻的疾病正慢慢地吞噬她的生命。有人间,究竟是什么病如此可怕,竟敢侵染这样一位权力显赫的夫人,得到的回答则颇为恶毒:“像她这样高贵的夫人,得的不可能是别的病,只能是肺结核。”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他家乡的有钱人从不会生小病,一得就是大病。要么是暴亡,而且几乎总是在盛大节日的前夕,往往使得节日的欢欣被葬礼冲掉,要么就是在令人生厌的慢性病中油尽灯枯,而个中内情到头来还是传得人尽皆知。到巴拿马去隐居,几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之举。他们在基督复临派的医院中将自己交给上帝的意愿。那所医院是个巨大的白色棚屋,常年淹没在达连湾史前般的倾盆大雨之中。在那里,病人们忘记了自己已时日无多,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粗麻布窗子的孤独病室里,任谁也说不清那石炭酸的气味代表的是健康还是死亡。康复的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礼物回到家乡,慷慨地分发给众人,急切地为自己的苟延残喘祈求原谅。有人回来时肚子上留下了粗糙的缝合疤痕,就像是用鞋匠的麻绳缝的。他们在前来探望的亲朋面前掀起衬衫,将自己的伤口同那些被过度的幸福窒息而死的人的伤疤进行比较。余生里,他们将反反复复地讲述在三氯甲烷的作用下,他们是如何看见天使降临的。然而,从没有人知道那些没能回来的人都看见了什么,其中最悲惨的又莫过于被遗弃在肺结核区死去的人。他们的死更多是因为雨水的折磨,而非疾病的苦楚。
如果要他选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自己更愿意费尔明娜·达萨生还是死。但首先,他最想知道的是实情,哪怕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实情。他千方百计地寻找真相,可还是没有找到。他感到不可思议,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哪怕一条线索,好让他判断传言的真伪。内河航运是他管辖的领域,对他来说那里不存在任何秘密,甚至
连隐私都没有。然而,谁也没听说过戴黑面纱女人的事情。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很多事在发生之前就尽人皆知,特别是有关富人的事。唯独这件事无人知晓。也没有人对费尔明娜·达萨的失踪做出过任何解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继续在拉曼加区徘徊,毫无虔诚地到神学院的礼拜堂去望弥撒,参加一些以往根本不会理会的市民活动。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传言变得越来越可信了。乌尔比诺家一切正常,唯独缺少了母亲。
在四处打听中,他发现了一些以前不知道、或者没有留意打探的消息,其中就包括洛伦索·达萨已死在他的出生地——坎塔布连的一个小村庄。他想起自己曾有很多年都在教区咖啡馆那如火如茶的象棋比赛中见过他,他的嗓子因说话太多而变得沙哑,而且随着陷入衰老的不幸流沙,他的身形更胖,脾气也更粗暴丁。自上世纪那次令人不快的茴香酒早餐之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说过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断定,就像他仍对洛伦索·达萨心存怨恨一样,洛伦索·达萨对他也一定还怀恨在心,尽管他已给女儿找到一门富贵的婚姻——那曾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下定决心要得到有关费尔明娜·达萨健康状况的准确消息,于是又来到教区咖啡馆,想从这位父亲那里问出个名堂。那时,咖啡馆里正在进行历史性的对决: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独自一人对战四十二名棋手。
就这样,他得知洛伦索·达萨已经去世,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尽管他知道,这份高兴是以仍旧找不到真相为代价的。最后,他把费尔明娜·达萨去了绝症患者医院的传言当作事实接受了,而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只是一句谚语:女人生病,长生不死。在那段沮丧的日子里,他只能想,如果费尔明娜,达萨真的死了,那根本不需要打探,消息是无论如何都会传到他这里来的。
(此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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