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张云乔,1910年8月29日出生于长河镇罗家路。1926年后,他先后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和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求学。 1932年创作大型油画《血战宝山路》。1933年参加上海戏剧协社,担任《怒吼吧,中国》等话剧的舞美设计。曾任广东省政协委员、广州市政协常委、广州市白云区工商联主委等职,于2006年去世。
“老将”点兵过崖门
我们的小艇驶入河汉,到了船主的家门口。由于潮汐未涨,小艇被河边泥滩阻隔,小能靠岸。夏公说:“我幼年时经常在钱塘江边玩耍,那边也有同样的泥滩,只要快走不停步,就不会陷入泥涂”。我和夏公、司徒三人,脱下皮鞋,将鞋带互结,挂在脖子上,快步走过泥滩上岸。其余的几位,都留在船上,等候潮涨。
我们上岸后,船主头人,一位老者,拄着手杖,招待我们到他家吃早餐,吃的是番薯粥。
我们刚吃完番薯粥.留在船上的郁风、千莹、郑安娜等也都来了。我们端来碗筷,让她们坐下吃早餐。但是看见她们面色紧张,询问之下,原来她们在船上又遇到了一次劫难。
她们说:“我们离船之后,有一位青年人从岸边跳上船头.手握短枪,腰插匕首。”他说:“你地(们)各位由香港到来,一路受到我地(们)保护,才得到平安行路,你地(们)应当识做。”他提出每人给他50元港纸的保护费。郁风代表大家对他说:“我们逃难出来,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请你高抬贵手。”结果,每人给了他5元港纸币。好在那人倒也小多计较,拿了钱就走了。
说话之间,有一人从外而走进。麓尾,她们一见此人,立刻面面相觑,又紧张起来。原来此人就是刚才在船头勒索保护费的那个青年“捞家”。那位青年“捞家”见到满屋的人,竟然是他家的客人,也一愣,就立即低头装作没有看见,走进后屋去了。后来知道此人是老者的小儿子,我们互相告诫,对老者千万不要说出这件小光彩的丑事,以免尴尬。
据老者向我们介绍,这里是伸出南海的一个半岛.半岛分为南水和北水两边,岛上驻扎着日寇的海军舰队和汪记伪军“南支海军陆战队”。此外,还有本地各路的地方“捞家”。情况十分复杂,不能说是安全地带。这时,旁边来收拾饭桶和碗筷的人插话,说:“要渡过崖门大海,到达台山都斛,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门的太平世界。”老者瞪了他一眼。那说话的人讪笑着走开了。
老者接着说,台山沿海那边足“珠江纵队”的防地。“珠江纵队”和“东江纵队”是一个体系,都是抗日游击队,纪律良好。但要渡过这辽阔的崖门海湾,进入都斛河道不容易。第一要配合潮涨潮退的时间,第二要有防船保镖,这一切需要在事先妥当安排.不可以造次。看起来你们今天是走不成了,只好委屈各位在敝舍权宿一宵。明天一早,我派防船保护你们过海,估计明天傍晚可以到达都斛港内。你们意下如何?
当时,我们已经身入虎穴,也只有唯命是从。
老者辟出在他家后巷的两间柴房,房内铺满稻草,男女分住两间。我们大家进得屋内,把稻草当作弹簧沙发,席地坐卧,倒也自在。中午时间,有人来通知我们到堂屋吃中餐。
下午来了位自称连长的伪军军官,偕同他的涂脂抹粉、手上套着金饰的“压寨夫人”。他走进我们的草房说:“诸位,辛苦了,你们各位都是重庆要人,大家都很明白,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们的。但是,我们这里情况特殊,‘罗卜头’的兵舰,就停泊在海面上。我这是担当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来保护你们的呀!再说海上各路捞家也等着你们呢。你们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对江湖上的规例,你们必定识做。”他提出每人要给他100元的保护费。
这次,是由蔡楚生出面和他周旋,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减少到每人给了15元。还有一些当地的地痞和“大天二”也不断地来滋扰、勒索;蔡楚尘和我充当对外谈判代表,应付了事。
在屋内闲坐着无聊,我就和蔡楚生两人出去走走。这里满地晒着咸鱼、虾干,吹来的风都带着鱼腥咸味。我受不了这股难闻的鱼腥味.就转回屋休息了。蔡楚生独自到海边去溜达,回来时他很兴奋地对人家说,他看到了一次奇特的场面:那位白发老者,看来是这里的大头目(据司徒慧敏听台山人们说,这位老者在抗战开始的年代,曾经带领民兵组织抗日自卫队,在三灶抵抗过鬼子兵),他站在他家的屋顶平台上面,用一根手杖充当临时指挥棒,对下面排列站着的百来个渔民(也可以说是大天二)大声讲话,讲的是什么地方方言他没有听懂。大概是布置明天送我们出海。渡过崖门海湾的路线和应该注意事项吧。蔡楚生说:“那个场面看上去很像在舞台上发兵点将的场面,”蔡楚生是电影导演,此时虽然身在危难之中,他仍然注意生活中戏剧性的场面和细节,也许这是他能够成为出色电影导演的基因吧。
这天晚上,我们和衣坐卧在稻草堆上,谁都没有睡意。外而朔风怒号,整夜狗吠频频。隔壁传来王莹低声的话语:“外面‘狗子’狂叫不休,不会有变故吧?”
其实,这正是盘旋在每一个人脑海里的问题,大家更加警惕了,好容易熬到了天明。凌晨7时,我们带着各自的小包行李,聚集到前面堂屋去吃早餐,
这时有位年老的厨工对我们说:“今天护送你们过海的防船以及你们所乘小艇的划扒手,大约有20人,现在村口茶寮饮早茶,他们希望你们替他们‘埋单’.你们是否愿意?”
我以为饮茶用不了多少钱,就慷慨地应承了。当我走到茶寮,见到这些彪形大汉各个面如咖啡,齿白发长,一腿踏在长凳上,狼吞虎咽,每人已啖叉烧包二、三十件.外加粥、面粉果,食盛真是大得惊人呀!结账时总数过百多元,我只能硬着头皮如数付讫。但是后来想想,其实这一餐早茶是他们全天的伙食了。出海之后是无午餐可吃的,两餐并做一餐吃.难怪要多吃一点。
我们到达河涌边,老者已经准备好两条小艇等候出发,其中一只艇是武装保镖“战艇”,头尾架有机枪各一挺,中间划艇健儿约十名,个个腰插驳壳短枪,用他们的话叫作“防船”,是我们的保镖。我们所乘的另一长型小艇,约8名划手,船夫们不带任何武器。我们在小艇上坐稳,整装待发之际,岸上远处有人高呼“慢走”!原来又是昨天的那位伪军连长,他仍然带着那位压寨夫人,后而还跟着两个卫兵,气急呼呼地快步追来。
我们一惊,担心会节外生枝,不料那位伪连长竟然向夏公施了一个军礼,说道:“你们各位是重庆要人,我们心照不宣,你们这次路过此地,诸多怠慢,敬请海涵。”接着,他又故作神秘地附耳对夏公低声说:“透个消息,‘罗卜头’的日子不很长了!我们是知道内情的,你们不久就会打回来,我们交个朋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交给夏公,并说:“请多多关照,名片上有我澳门的地址,必要时可以按此地址和我联络,千万不要忘记我呀!后会有期,
祝大家一路平安顺利”举手送别。
我们猜想他可能是看见夏公蓄有胡须,估计夏公是我们一伙的领导人吧。
两艘小艇一前一后,扒出河涌,进入茫茫大海。海空辽阔.无边无际。这时远处传来卜卜机枪之声。船夫听了听,说那是日本海军在试枪,远着呢,不要害怕。同时他拿着水勺,把船底漏水一勺勺泼出去。
我们枯坐漏船,无聊之中,谈到那位送行的伪军连长,何必前倨后恭?夏公说:“这位伪官,肯定以为我们是‘重庆要人’。他利欲熏心,想拉关系,留个后路。”我说:“他可能昨天回去后反复思量,发现我们这一伙人不同于一般逃难的人。一般的难民,在逃雄的路上,人人自保,互不相通,而我们这伙人,态度安然乐观,亲密如一家人,而实非一家人,看起来肯定是国民政府的什么驻外机关罢。那位老者么,至少是个部长以上的身份。贵人相逢.天赐良机,岂可失之交臂。因此,就有了‘船埠送别’这一场闹剧。”大家笑着点头称是。
下午约4时后,海平线的西方隐隐现出一座远山,船夫指说这远山说那就是“赤溪”,北面平原就是都斛镇所在。一直不离我们左右的“防船”这时停了下来。船上划桨的大汉们,举起木桨向我们摇摇,作告别姿态,接着他们掉转船头,向着相反方向飞速回去。船尾冒着一串白浪。防船去后,船夫告知,这里已经进入台山境界,防船的任务已经完成,前面有珠江纵队的前哨“岗船”,我们要停靠大船接受检查,如果岗船上的民兵,问到你们有没有防船“保镖”,你们千万要说“没有!”我们奇怪地问:“这是为什么?”船夫说:“为了防止珠江纵队去追缴我们防船的武器,这是‘以防万一’罢了”。远处见到有一艘巨型三桅帆船,锚泊在海边,船尾挂着当时的“满地红”国旗。我们看清这是久违的国旗之后,十分振奋。我们终于到达自己的防地了!
帆船上有人用喇叭高喊停靠大船接受检查的口令。我们的小艇靠泊在大船的舷边,人船上下来两个游击队民兵,问明我们的来历,向我们表示欢迎“脱险归来”。我们打开各自的简单行李,民兵向我们提问.你们有否夹带危险品或毒品,自动交出为好,接着略一过目,就挥手表示通过。在某一旅客的行李箱内,发现有一油纸小包.打开后是黄色粉末,民兵问是什么东西?物主说是“硫磺粉”,并说明他是医生,硫磺粉是做外科药之用。民兵说:“这东西对我们倒是迫切需要,可否赠送?”那医生立即点头同意,双手托起那油纸小包奉送。民兵称谢。
我们的小艇由海湾进入内河,不远就到达都斛市镇,停泊在一家旅店的门前。上岸后在旅店开了房间,洗漱、晚餐不在话下。了解清楚明日的行程路线,除下了几天未有脱过的衣服鞋袜,放心地睡了一觉。
次日清晨,向台山县前进。由都斛到台山约40公里。抗战以前这里就有公路和长途汽车。我们之中的男士们都愿意步行,女士则坐专门拉客的单车尾。大家约定在台山华侨旅行社集合住宿。我因幼年时左腿膝部外伤得过“关节炎”,不利于长途步行,因此也加入了女士们的单车队伍。
那些专业骑车搭客的农民,车技高强,在田间小路甚至独木小桥上都能如履平地,照样能平稳地快速前进。将近中午,经过“冲蒌”,大家在路边小茶馆果腹小憩,继续上路。其实,坐在车尾,提着个行李包,也很辛苦。于是,在平坦的一段路上,我干脆叫农民坐在后面,我自己骑车,倒反自在了。
下午经过温泉圩,浴室门前摆着由温泉热水烫热的鸡蛋,禁不住诱惑,大家进入温泉浴室,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温水澡。出水之后,心旷神怡,十分舒适。
这里离台山只有十余华里,下午4时左右,到达台山市区,找到华侨旅行社。傍晚,夏公和司徒、楚生等也都到达。
次日凌晨,我们由台山搭船到达开平县的“三埠”镇。这里是一处奇特的市镇,潭江、交江、莲江三条大江在此汇合,由长沙、新昌、荻海三埠鼎立组成市镇,潭江穿镇而过。当时,有浮桥交通(现在有大桥)是个经济发达、交通便利的都市,和武汉镇相似,人称“小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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